看着病榻上祖父那张布满皱纹、苍白如纸的脸庞,听着他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陆砚川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压住,沉甸甸的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第一次如此真切而残酷地意识到,祖父这座为他、为整个陆家遮风挡雨数十年,仿佛永远也不会倒塌的巍峨高山,真的已经走到了风烛残年,变得如此脆弱。而守护家族百年基业、应对前方明枪暗箭的所有重担,已经毫无缓冲地、彻底地落在了他尚且年轻的肩膀上。
他缓缓在病榻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握住祖父那只枯瘦、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温暖的手,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仿佛淬炼过的、钢铁般的坚定与沉稳:“爷爷,您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操心。外面天塌下来,有孙儿顶着。只要我陆砚川还有一口气在,陆家的旗,就绝不会倒!陆家的基业,谁也夺不走!”
老爷子虚弱地半睁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长孙坚毅果决的脸上,嘴唇无力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那微弱的力道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担忧、沉甸甸的嘱托和一份深切的、毫无保留的期望。
家族的顶梁柱骤然显出倾颓之态,外部的威胁又如同黑云压城,层层叠叠地逼迫而来。陆砚川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凝重,周身的气息也愈发冷硬迫人。他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奔波于集团总部、气氛压抑的老宅和需要他支撑的小家之间,处理着陡然增加的、千头万绪的繁重事务,那张调查幕后黑手的大网撒得更广、更深,与之相应的,他陪伴林晚星和孩子们的时间,被无奈地压缩到了极致。
林晚星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疼着丈夫的疲惫,也感受着整个陆家上空弥漫的低气压。她左臂的石膏已经拆除,但伤处的隐痛和偶尔传来的麻木感,依旧在不依不饶地提醒着她不久前的生死一线。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一切如常,按时去清华上课、去厂里攻关,将家务和孩子照料得井井有条,不想再给已经心力交瘁的丈夫增添额外的负担。然而,那种无形的、无所不在的压力,却开始如同冰冷潮湿的雾气,从工作和生活的每一个细微缝隙中渗透进来,让她无处可避。
在清华园,那种被人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当她独自一人在图书馆幽静的书架间查阅那些来之不易的外文技术文献时,偶尔会敏锐地察觉到一道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可当她猛地抬头循迹望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转角,或是其他同学埋首苦读的背影。当她因为课题研究而在实验室加班到深夜,独自走在返回教职工宿舍那段灯光昏暗的小路上时,身后那似有若无、始终保持固定距离的脚步声,总会让她脊背发凉,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手心沁出冷汗。更让她心生警惕、细思极恐的是,她发现自己放在实验室那个带锁抽屉里的、记载着伺服算法核心推演过程与一些超越时代构想的关键笔记本,似乎有被人用专业手法悄悄打开并翻动过的痕迹。里面的内容一页没少,摆放的顺序也大致维持原样,但某几页她习惯性折起来作为重点标记的页角,被人小心翼翼地抚平了;某处她用铅笔轻轻写下的、关于材料相变点的临时计算公式旁边,多了一个极淡的、不属于她的指甲划痕。这种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差异,若非她天生心细如发且对这本笔记极为熟悉,绝对会忽略过去。这让她确信,对方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恐吓与人身伤害,更可能是她脑子里那些价值连城、甚至关乎未来的技术思想与核心数据!
在红星厂,情况则更为复杂和微妙,充满了人情世故的暗流。伺服算法取得突破性进展带来的荣誉和部委的高度评价,像一面巨大的聚光灯,将她这个原本就因身份特殊而备受关注的技术骨干,推到了更加耀眼也更容易成为靶子的位置。她去技术科参加项目研讨会,能明显感觉到个别资历深厚、但在这次堪称革命性的技术革新中未能占据主导话语权、观念也趋于保守的老工程师,那种流于表面的客气寒暄之下,所隐藏的实质性的疏离,以及眼神深处难以完全掩饰的失落与些许嫉妒。她去车间实地查看改进后机床的稳定运行情况时,一些原本就与二房旧部关系密切、或者明显倾向于马副厂长那套“稳字当头”理论的工人和技术员,虽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公开质疑或阳奉阴违,但那刻意回避的眼神、在她背后聚集成小团体时的窃窃私语和偶尔投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都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笼罩在她的周围。甚至连她去厂部办公大楼送交技术报告或者参加高层会议时,都能察觉到某些中层干部笑容里的勉强与刻意,以及目光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审视与权衡。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完全透明的玻璃箱里,箱外是形形色色的人群,他们能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带着欣赏、敬佩、好奇、冷漠、嫉妒甚至是赤裸裸的恶意等各种复杂的情绪。而她,却看不清玻璃箱外那些模糊而晃动的面孔,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那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冷而沉重的压力,无所遁形。
这天傍晚,连续阴沉了数日的天空,终于不堪重负,飘下了细密而冰冷的雪花。林晚星因为需要整理一份提交给部委的、关于数控系统后续优化方案的详细技术报告,离开厂区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厂区道路上的路灯在纷飞的雪花中显得朦胧而孤寂。她婉言谢绝了保卫科长老刘坚持要派人护送的好意(她不想在这个敏感时期显得自己过于特殊和脆弱,给人口实),紧了紧大衣的领口,将围巾裹得更严实些,独自一人踏着地面上渐渐积起的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位于厂区生活区的专家楼。
寒风像刀子一样,裹挟着坚硬的雪粒,打在脸上刺刺地疼。通往家属区的这条道路相对僻静,这个时间点更是行人寥寥,只有她孤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雪夜里回响。两旁光秃秃的树木枝桠,在风雪中张牙舞爪地摇曳着,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走着走着,那种熟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感再次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心头——身后,似乎多了一个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紧不慢,节奏稳定,恰好与她的步伐保持一致,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让她无法确认又无法忽视的距离。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砰砰狂跳起来,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猛地停住脚步,攥紧了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倏然转身,目光锐利地扫向身后!身后空荡荡的,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光柱下无声地旋转、飘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洁白。街道空旷寂寥,仿佛刚才的脚步声只是她精神紧张产生的幻觉。然而,就在她视线尽头的拐角处,一个模糊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似乎极其迅速地闪动了一下,瞬间没入了巷口的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错觉吗?还是……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窥视者,终于按捺不住,要再次行动了?
她不敢再多想,更不敢停留,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小跑的速度,一路冲回了专家楼,直到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剧烈地擂鼓。
家里,陆砚川还没有回来,想必还在公司或者老宅处理着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棘手事务。只有保姆张姨在客厅里陪着正在认真写作业的舟舟和专注画画的宁宁。小小的安安则坐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用积木搭建着她想象中的“大房子”。屋子里灯火通明,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风雪严寒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晚星走到客厅的窗边,轻轻拉开一角窗帘,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一片混沌模糊的世界,远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密集的雪幕中晕染成一片朦胧而冰冷的光斑。技术上的重大突破,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安宁与认可,反而像是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庞大阴谋的开关,揭开了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序幕。爷爷(陆老爷子)的轰然病倒,境外资本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的渗透与猎杀,还有这身边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所有的一切,都在清晰地预示着,一场规模更大、更加猛烈、更加残酷的风暴,正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加速酝酿、集结,即将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轻轻抱住了左臂曾经骨折的位置,那里,尽管石膏已拆,但皮肉之下的骨头里,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然而,她的眼神在经历了短暂的迷茫与不安后,重新变得清澈、沉静,并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知道,在这种时候,退缩、畏惧和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更加得意和猖狂。无论即将到来的是怎样猛烈的狂风暴雨,是商业上的殊死搏杀,还是生活中的暗箭难防,她都必须要和陆砚川一起,肩并着肩,挺直脊梁,牢牢地站在这里,守住他们的家,守住他们矢志不渝的爱情,更要守住他们为之付出了无数心血、承载着家国期望的事业与理想。
只是,在这暴风雨降临之前,最后这段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日子里,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沉重压力,真的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15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