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意外的访客(1 / 2)

北京的冬日,天空是一种洗练而高远的灰蓝色,阳光稀薄却明亮,带着北地特有的干冽气息,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清华园的红砖建筑和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这里的寒冷更直接,更透彻,也更能让人保持一种清醒甚至略带冷峻的思维。校园里的莘莘学子们,裹着各色羽绒服和围巾,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空气中,他们或抱着书本步履匆匆,或骑着自行车穿梭往来,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沉浸在学术世界里的专注与朝气,与外界的纷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陆砚川刚结束一个长达三小时的精密仪器数据分析会议,从物理系的实验大楼里走出来。他穿着一件款式简洁的黑色长款羽绒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领口,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高强度脑力劳动后的疲惫,以及一种尚未完全从数据模型中抽离出来的专注。他那冷峻的气质和沉稳的气场,与周围那些略显青涩稚嫩的大学生截然不同,如同鹤立鸡群,引得几个路过的女生忍不住偷偷侧目,低声议论着这是哪位年轻的教授或来访学者。

他正习惯性地将手插进口袋,准备穿过校园回临时的住处处理一些文件,一位一直在不远处银杏树下徘徊、衣着体面却难掩岁月风霜与窘迫之色的中年女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快步向他走了过来。她的脚步有些迟疑,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急切。

“请……请问,您……您是陆砚川同志吗?”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浓重柔软的江南口音,语气小心翼翼,甚至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卑微和忐忑,仿佛生怕被拒绝或呵斥。

陆砚川脚步蓦地顿住,敏锐如鹰隼的目光瞬间落在来人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与警惕。女人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半旧但熨烫得十分平整的藏蓝色呢子大衣,领口露出浅灰色的手工编织毛衣,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光滑的发髻,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固定着。她的面容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轮廓,皮肤白皙,但眼角和嘴角已被细密的皱纹侵占,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郁、焦虑与长期的憔悴。她的双手紧张地绞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深色布手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体看来,这像是一位曾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涵养,却被无情的生活和岁月磋磨得失了光彩、显得格格不入的旧式女子。

陆砚川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着对方,大脑飞速运转,排除了学术往来、军方事务或家族商业联系等各种可能。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微微颔首,语气平淡而带着天然的疏离感:“我是。您是哪位?找我有事?”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自带一种不容轻易靠近的屏障。

女人见他承认,似乎更加紧张了,嘴唇嗫嚅了几下,眼眶竟迅速地泛红起来,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积攒的勇气,才用一种极轻、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声音低声道:“我……我姓李,叫林淑媛……我,我是……晚星的……母亲。”

“母亲”二字,她说得极轻,几乎要消散在冬日的寒风里,却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砚川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漾开层层意想不到的涟漪。

林晚星的母亲?陆砚川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内心的警惕级别瞬间提升至最高。关于晚星的家庭背景,他知之甚少。关于父母,是她极少提及的禁区。晚星性格独立好强,像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韧草,极少向外人诉说过去的苦楚与缺失,但他能敏锐地感觉到,那是她心底一道深刻而不愿轻易触碰的伤疤。

此刻,这个自称是晚星母亲、消失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就这样突兀地、带着一身难以掩饰的沧桑与窘迫,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出现在这代表着理性与秩序的清华园里。

陆砚川没有立刻表现出惊讶、热情或者任何的情绪波动,他的性格和长期的特殊经历让他习惯于在任何意外和变数面前保持绝对的冷静、审慎甚至是怀疑。他只是再次更加仔细地、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眼前的林淑媛,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她的眉眼轮廓、神态举止间寻找与晚星确凿相似的遗传痕迹。的确,仔细看去,那脸型的柔和线条,那微微上挑、带着些许古典韵味的眼角,尤其是此刻那眉宇间笼罩的、挥之不去的忧郁神情,与晚星偶尔陷入沉思时流露出的那种淡淡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哀愁,隐隐约约地重合了。

然而,这份相似并未让他立刻放松警惕。恰恰相反,陆家老宅里,黄美娟近期的疯狂与恶毒手段层出不穷,从诅咒到流言,无所不用其极。他不得不高度警觉,这是否是另一场经过精心策划、针对晚星的更加阴险、更加攻心的阴谋?利用人性中最脆弱的情感部分?

“林女士,”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的身份,只是做出了最稳妥的安排,“这里风大,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不介意,请跟我来。”

他没有选择办公室或宿舍,而是将她带到了校内一家环境安静雅致、注重隐私的咖啡馆,选了一个最靠里、被高大绿植隔开的卡座。温暖的空气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厚香气和轻柔的古典音乐,这似乎让林淑媛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丝,但她依旧坐得十分拘谨,只沾了半边沙发,那个旧布手袋紧紧抱在膝上,一双看得出曾经纤细、如今却已粗糙的手紧紧地交握着,透露出内心的极度不安。

侍者过来,陆砚川为她点了一杯热牛奶,自己要了一杯清咖。热牛奶很快送来,蒸腾着白色的雾气。林淑媛双手捧住温热的杯子,仿佛想从中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

“很抱歉……非常抱歉,冒昧来打扰您……”林淑媛率先开口,声音依旧很低,带着浓重的、难以化开的歉意和自卑,“我……我知道我不该来,更没脸来见您,更没脸去见她……但是……但是我实在……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没有办法了……”说着,她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进她手中的牛奶杯里,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情绪几乎失控。

陆砚川沉默地看着,将一叠干净的纸巾轻轻推到她面前的桌面上,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催促,只是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安静地等待着。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女人正沉浸在某种巨大而真实的痛苦与挣扎之中,这种情绪不像伪装。

“晚星……晚星她……她还好吗?”林淑媛好不容易稍稍平复了一下哽咽,抬起泪眼模糊的双眼,小心翼翼地、充满卑微期盼地问道,“我……我在报纸上……偶尔看到过一点零零星星的消息,说她好像自己在广州做衣服,做得很好,很有出息……还,还嫁给了您……她过得好,过得幸福,我就……我就放心了……真的,我就放心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带着深切愧疚的欣慰,仿佛只要知道女儿过得好,她就能得到一丝救赎似的。

“她很好。”陆砚川言简意赅地回答,目光依旧如同精准的测量仪器,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林女士,您今天特意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他直接将话题引向核心,不愿在无谓的情感铺垫上浪费时间。

林淑媛被他冷静的语气拉回现实,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要平复情绪,但交握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凸出发白:“我……我本来只想,只想远远地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一辈子都不该来打扰她的生活……我是罪人,我没资格……可是……可是……”她的声音再次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变得断断续续,“我后来……嫁了人,生了个儿子,叫小宝……他今年,刚满十六岁……得了很重的病,是尿毒症……已经很严重了……”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个可怕的病名,眼泪流得更凶:“需要换肾……才能活命……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已经是债台高筑,山穷水尽了……实在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抬起泪眼模糊的双眼,看向陆砚川,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母亲最本能的哀求,却又被巨大的羞愧压得抬不起头,声音低哑如同哀求,“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什么……晚星她恨我是应该的……我当年扔下她,是我自私,是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个好母亲……我罪该万死……可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小宝他……他等死啊……他还那么小……”

“医生说了,直系亲属配型,成功率最高,排斥反应也最小……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各种毛病,检查了不符合条件……也不匹配……我……我这才……这才厚着脸皮,昧着良心……想求求晚星……能不能……能不能看在那一点点血脉的情分上……去验一下血,看看能不能……能不能救救她弟弟……”她说到最后,几乎是语无伦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身体因为极度的羞愧、绝望和寒冷而微微发抖,“我知道这很过分,非常非常过分……是天大的过分……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我绝不会来打扰你们……”

陆砚川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但内心深处却已是波涛暗涌,百转千回。原来如此。一场突如其来的、足以摧毁一个普通家庭的重大疾病,一个濒临死亡边缘的年轻生命,最终将一个抛弃女儿多年、内心饱受煎熬的母亲,逼到了绝境,也逼到了她早已无颜面对、甚至不敢直呼其名的女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