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苏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她抬起头,看向小刘,眼神平静如深潭,没有波澜,没有遗憾,只有一片历经劫波后的死寂与疏离。
“我不需要表彰,也不需要恢复身份。”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东璃’已经死了,死在那座教堂里,死在……她自己的选择里。”
小刘愣住了,脸上的激动和敬意瞬间被错愕和不解取代:“苏璃同志,这……这是您应得的!组织上……”
“组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苏璃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给我一个……最普通的工作吧。越普通越好。档案管理员,或者……小学教师。能糊口,能有个地方安身,就够了。”
她的要求如此卑微,如此简单,却让小刘感到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悲凉。他看着眼前女子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看到了繁华落尽后的一地枯槁,看到了烈火焚烧后仅存的冰冷余烬。他忽然明白了,那场传奇背后的代价,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更加残酷。
“……我明白了。”小刘沉默了片刻,最终沉重地点点头,收起了那份准备好的、关于荣誉和新任务的卷宗,“我会向组织上汇报您的意愿。请……保重,苏璃同志。” 他最后用了“同志”这个称呼,带着深深的敬意和一丝难言的痛惜。
几天后,一份调令送到了苏璃手中。
单位:沪上第三区文化局档案管理处。
职务:助理档案管理员。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领导接见。她拿着简单的行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走进了那栋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油墨气息的老式建筑。她的办公室在地下室的一角,狭小,阴冷,堆满了蒙尘的卷宗和泛黄的文件。空气中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同事们多是些上了年纪、谨小慎微的人,对新来的这位沉默寡言、气质有些过于清冷的“苏璃同志”,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苏璃(现在,她只是苏璃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像一滴水,融入了这潭沉寂的死水。每天按时上下班,用娟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的字迹,一丝不苟地整理、归类那些记录着城市过往的泛黄档案。她的动作精准、高效,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她整理的,不是这座城市的记忆,而是自己过往的残骸。
只有在夜深人静,回到组织上安排的那个同样狭小、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的亭子间时,她才会卸下所有伪装。昏黄的灯光下,她独坐在冰冷的床沿,手指才会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颈间那枚青白玉佩。
玉佩温润依旧,贴着肌肤,传递着恒定而柔和的暖意。这暖意,是这冰冷孤寂世界里,唯一能触及她灵魂深处的温度。每当指尖划过那道天然的云纹,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定感便会缓缓流淌过心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无声地安抚着她千疮百孔的灵魂。
只有在这时,她眼中那片深沉的死寂里,才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慰藉”的涟漪。然而,这慰藉的暖流之下,是更加庞大、更加冰冷的空洞——那是牺牲者永远无法填补的位置,是心底那道名为“伯言”的、被叛徒临死前揭开却又无法触及的隐秘伤痕,更是她自己亲手打破原则后、灵魂深处那片永久的、荒芜的冻土。
玉佩的暖,是唯一的陪伴。
却也时刻提醒着她,那份无人能填补的空缺与悲凉。
窗外,是渐渐喧嚣起来的新时代。
窗内,是一个将自己放逐在时代边缘的、沉默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