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来得早而沉。还不到傍晚六点,窗外的天色已如同泼墨般浓重,不见星月,只有无边的、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起风了,呼啸着掠过高楼间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开始敲打玻璃窗,起初稀疏,很快便连成一片,密集地冲刷着尘世,发出持续而单调的、令人心安的沙沙声。
梧桐公馆顶层公寓内,却是一派与窗外凄风苦雨截然相反的温暖静谧。中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暖风,将房间烘得干燥而舒适。客厅里只开了几盏局部的壁灯和落地灯,光线柔和昏黄,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大团温暖的光晕,将家具的轮廓勾勒得模糊而温柔。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安神的檀香气息,混合着书页的墨香,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安全而私密的茧房。
萧惊弦半靠在客厅长沙发上,背后垫着柔软的靠枕,身上盖着一条灰色的羊绒薄毯。下午的康复训练消耗了些许体力,他此刻显得有些慵懒,但精神尚好,目光平静地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上,像是在聆听雨声,又像是在沉思。连续的晴朗天气后,这场冬雨带来了一种别样的、适合休憩的宁静。
萧逐云端来一杯温热的、有助于安神睡眠的牛奶,轻轻放在父亲手边的茶几上。“爸,下雨了,听着还挺舒服的。”
萧惊弦收回目光,微微颔首,接过杯子,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带来妥帖的暖意。他的气色在持续精心的调养下,维持着一种稳定的、略带血色的苍白,那种病态的灰败已然褪去,呈现出一种历经风霜后的、瓷器般的易碎与安详。
“今天陈叔过来,又带了一箱信件,”萧逐云在父亲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一个中等大小的、整理好的纸箱,里面是基金会和工作室筛选后转来的、近期收到的影迷来信,“趁着今晚有空,我们一起看看?”
这是他们近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在精力尚可的、安静的夜晚,父子二人会一起翻阅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信件。这不再是工作,而是一种温柔的仪式,一种与外部世界保持连接的、充满善意的渠道。
萧惊弦没有反对,将喝完的牛奶杯放回茶几,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目光投向那箱信件,带着一种默许的、甚至有一丝隐约期待的神情。
萧逐云打开纸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信封,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散发着淡淡的纸墨混合着遥远路途的气息。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拆开。
“这是一位来自江南水乡的高中生,”萧逐云将信纸展开,声音放得轻柔,如同窗外的雨声,缓缓念道,“她说,她是在语文老师的推荐下,看了您的《城南旧事》,然后爱上了电影。她说您饰演的那个在时代变迁中坚守理想的教书先生,让她在迷茫的高三生涯里,找到了坚持的力量……”信的字迹工整,充满少女的真诚与热忱。
萧惊弦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在薄毯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脑海中勾勒那个江南水乡、挑灯夜读的少女形象,以及她自己那段遥远的、与《城南旧事》相关的记忆。他极轻地眨了下眼,嘴角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弧度。
萧逐云念完,将信小心地放回信封,又拿起另一封。这封信的字体略显稚嫩,还夹杂着拼音:“这是一位小朋友,叫豆豆,七岁。他画了一幅画……”萧逐云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画,画上用彩笔画着两个手牵手的小人,一个高,一个矮,旁边用歪扭的字写着:“祝萧爷爷和逐云叔叔身体好!”画纸的背面,是孩子母亲工整的代笔,简短说明了孩子因基金会的帮助得以持续治疗,并表达了感激。
看到那幅充满童真的画,萧惊弦眼中的柔和更甚,他微微向前倾身,仔细地看了看画上那两个抽象的小人,然后缓缓靠回去,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怜爱和感慨。
信件一封封被打开,声音在温暖的房间里低回。有来自边远山村的教师,信中描述他如何用萧惊弦的老电影作为美育课教材,点燃孩子们对山外世界的向往;有与病魔抗争多年的老人,写信来交流“带病生存”的经验,鼓励萧惊弦放宽心;还有海外的年轻游子,说在异国他乡的深夜,是萧惊弦的电影伴他度过思乡的苦闷……每一封信,都是一个陌生生命的片段,都承载着一份真挚的情感,或敬佩,或感激,或共鸣,或单纯的祝福。
萧逐云念得很慢,遇到有趣的表达或动人的句子,会稍稍停顿,或者重复一遍。他不仅是念信人,更是一个情感的过滤器与传递者,用他温柔的声音,将那些来自远方的、滚烫的善意,娓娓道来。
萧惊弦始终安静地聆听着,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但萧逐云能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细微的反应:当听到精彩的影评分析时,他会微微挑眉;当听到感人的故事时,他会眼神闪烁;当听到稚嫩的祝福时,他嘴角的线条会变得异常柔和。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默默地、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温暖的涓涓细流。
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敲打着窗户,像是为这场安静的阅读会奏响的自然乐章。室内的灯光温暖,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