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巨大的悲伤面前,失去了它惯常的流速。它时而粘稠地缓慢爬行,将每一个没有父亲身影的空洞时刻无限拉长;时而又如白驹过隙,恍惚间,萧惊弦离去竟已半月有余。梧桐公馆顶层那间曾充满药水味、低声絮语和生命抗争痕迹的病房,已被彻底清理过,恢复了整洁与空旷,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可那份蚀骨的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能证明失去的存在。
萧逐云搬回了自己久未居住的公寓,试图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里,重新拼凑生活的碎片。陈叔和几位亲近的朋友轮流来看望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敏感话题,试图用日常的琐碎将他拉回现实。他努力地回应着,处理着父亲留下的诸多事宜——基金的运作、未竟的合约、各方涌来的慰问。他表现得异常冷静、有条不紊,甚至能对关心他的人露出浅淡的、表示“我没事”的微笑。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冷静不过是漂浮在无尽悲伤之海上的薄冰。任何一点与父亲相关的细微触动——一首偶然听到的老歌、一道父亲曾称赞过的小菜、甚至窗外梧桐树某个角度的剪影——都能让冰面瞬间碎裂,将他拖入回忆的寒潭,窒息般的痛楚便会汹涌而至。他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是父亲最后安详又冰冷的容颜,就是那六年守护中无数个日夜的点点滴滴。
真正的冬天,终于携着凛冽的北风,正式宣告了它的统治。天空总是阴沉着脸,阳光成了奢侈品,空气干冷得仿佛能冻裂呼吸。人们行色匆匆,将自己包裹在厚重的衣物里,躲避着自然的严酷。
这天夜里,萧逐云又一次从充斥着父亲身影的浅梦中惊醒,胸口闷痛,再无睡意。他披衣起身,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睡的城市,灯火稀疏,万籁俱寂,一种庞大的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他呆呆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能从中看到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就在这无边的沉寂与黑暗中,一点冰凉湿润的痕迹,悄无声息地贴上了玻璃窗。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起初稀疏,渐渐变得密集,在路灯微弱的光晕下,反射出晶莹的、旋转飘落的光点。
下雪了。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起初细小,如同羞涩的试探,轻轻盈盈地飞舞。渐渐地,雪势变大,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从漆黑的天幕中倾泻而下,无声地覆盖着屋檐、树梢和街道。世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层纯净的、柔软的白色所包裹,所有的喧嚣和污浊都被暂时掩埋,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
萧逐云静静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另一尊雕塑。纷飞的雪花,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流动的光影。这熟悉的场景,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闸门。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冬天,父亲确诊后不久,也是这样一个初雪的夜晚。那时父亲的精神尚可,他们父子二人也是这般,并肩站在这扇窗前,看着同样的雪景。
“爸,下雪了。”那时的他,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和努力压抑的悲伤。
萧惊弦穿着厚厚的家居服,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温和而深邃。他望着窗外,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却有种奇异的平静:“是啊,又下雪了。时间过得真快……这雪,看着和去年也没什么分别。”
那时,萧逐云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甘,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质问命运为何如此不公。
可父亲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缓缓转过头,看着他,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拍了拍他的手背:“傻孩子,雪每年都会下,人……也都有自己的季节。看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