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有了初冬的凛冽气息。窗外的梧桐树,叶片几乎落尽,只剩下遒劲的、如铁画银钩般的枝桠,清晰地伸向高远而苍白的天空。风过时,不再有沙沙的叶响,只剩下一种空洞而尖锐的呼啸声,仿佛在为逝去的季节唱着挽歌。阳光变得极其珍贵,即使出现,也带着一种清冷的、近乎透明的质感,斜斜地照进病房,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光影。
病房内,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一种极致的静谧里。空气净化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监护仪上数字的跳动,以及萧惊弦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构成了这里唯一的、单调的背景音。萧惊弦的身体,如同秋日枝头最后一片蜷缩的枯叶,维系着与生命之树最后的、脆弱的连接。他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每一次醒来,都如同一次短暂的浮出水面,意识朦胧,目光涣散,对外界的感知模糊而遥远。大多数时候,他沉浸在药物带来的昏睡或是一种极度虚弱的半梦半醒之间,生命的迹象微弱得令人心颤。
萧逐云的守护,也随之进入了一种近乎禅定的状态。他不再焦虑于父亲能否好转,也不再恐惧于那终将到来的别离。他只是日复一日地、极其精细地重复着那些护理工作:用棉签蘸着温水,极其轻柔地湿润父亲干裂起皮的嘴唇;用药膏小心涂抹着他因长期卧床而容易产生压疮的骨突部位;每隔一段时间,为他进行轻柔的翻身和四肢的被动活动,以防止肌肉萎缩和血栓形成。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易碎无比的珍宝。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温柔。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在父亲这最后的旅程中,尽可能地减少他的痛苦,给予他尊严和安宁。
然而,就在这片几乎被沉寂统治的时空里,一个秋日下午,奇迹般的瞬间,悄然降临。
那天,天气出奇地好。久违的、毫无遮挡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整个病房照得亮堂堂的,暖意融融。萧惊弦恰好从一段长时间的昏睡中醒来,没有立刻陷入往常的萎靡或朦胧。他被儿子扶着,半靠在摇起的床头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羽绒薄被。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苍白、瘦削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甚至能看清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微微眯着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窗外那湛蓝的天空和光秃的枝桠。
萧逐云正坐在床边,为他按摩着那双枯瘦如柴、冰凉的手,试图促进一些微弱的血液循环。他低着头,专注着手上的动作,没有立刻发现父亲的异常。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掌心握着的那只手,极其轻微地、却异常清晰地,动了一下。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一种……带着明确意图的回握。
萧逐云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收紧。
他看到,父亲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窗外收回,正静静地、异常清明地落在他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往日浑浊、涣散或痛苦的模样,而是一种他许久未曾见过的、深潭般的平静与澄澈。仿佛一层浓雾骤然散开,露出了底下清亮的水面。那目光中,有疲惫,有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安然,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和。
“爸……?”萧逐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不可思议的清醒。
萧惊弦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嘴角似乎努力地想向上牵动,形成一个安抚的弧度,但终究因为太过虚弱而未能成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像温暖的流水,缓缓拂过萧逐云的脸庞,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积聚起微弱的气息,声音沙哑得如同风吹过干枯的芦苇,微弱得需要萧逐云俯身将耳朵凑到唇边才能听清,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直抵人心:
“……逐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只这一句,萧逐云的眼泪便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视线瞬间模糊。他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摇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萧惊弦歇了片刻,积蓄着力量,继续缓缓说道,语速极慢,却逻辑清晰,仿佛这番话,已在他心中酝酿了千年:
“……我这一生……演过许多角色……有过风光……也有过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