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是一天中最为慵懒和沉寂的时段。烈日高悬,将大地炙烤得泛起一层透明的、扭曲的热浪。梧桐公馆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风都似乎倦怠了,只在树梢间留下有气无力的、细微的晃动。唯有那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连绵不绝,如同为这寂静的时光配上了一曲单调却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病房内,中央空调维持着恒定的清凉,将窗外的酷热彻底隔绝。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后,变得柔和而朦胧,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大片模糊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萧逐云为父亲点的安神熏香的清冽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这里的宁静氛围。
萧惊弦午睡刚醒,精神尚可,没有立刻陷入昏沉。萧逐云将他小心地扶起,在他身后垫了好几个柔软的靠枕,让他能以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半靠在床头。父亲的身体依旧轻得让人心慌,像一捧随时会从指缝间流走的沙。他的呼吸浅而慢,胸口微微起伏,眼睛半阖着,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梦境,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萧逐云没有打扰他。他搬来一张椅子,坐在离床不远不近的地方,既能让父亲感受到他的存在,又不会形成压迫感。他随手拿起一本看到一半的、关于古典园林美学的闲书,书页已经有些泛黄,散发出淡淡的纸墨香。他并没有真正沉浸式地阅读,只是让目光轻轻地扫过一行行文字,更多的注意力,如同无形的丝线,始终系在父亲身上,敏锐地捕捉着他每一次呼吸的变化、眉心的微蹙、或是手指无意识的颤动。
时间,在这样的午后,仿佛凝固成了琥珀,透明而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萧惊弦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脖颈,目光从虚无中收回,落在了儿子低垂的侧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勾勒出萧逐云年轻却已带有沉稳轮廓的线条,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平和。
萧逐云察觉到父亲的注视,从书页上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微微一笑,轻声问:“爸,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萧惊弦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否定。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萧逐云立刻会意,放下书,走到床头柜边,熟练地操作起来。他打开一个老式的cd播放机——这是父亲以前最爱用的,说数字播放器的声音“太冷”——里面放着的是一张磨损痕迹明显的、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黑胶转录cd。
当那悠扬婉转、带着岁月留声机特有“沙沙”底噪的京胡声和锣鼓点,如同溪流般缓缓流淌出来时,萧惊弦闭合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但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那熟悉的旋律,仿佛一把钥匙,开启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他的手指,搭在雪白的被子上,开始随着某个熟悉的板眼,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击起来。那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但萧逐云注意到了,心中涌起一丝微小的暖流。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没有再拿起书,而是也闭上了眼睛,陪着父亲一起听。他不是专业的戏迷,听不懂那些精妙的唱腔和典故,但他能感受到那旋律中蕴含的哀婉与华丽,能感受到父亲沉浸其中时,那片刻的抽离与安宁。这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让他安心。
蝉鸣声、若有若无的戏曲声、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微声响、两人轻浅的呼吸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而更衬出这方天地的静谧与祥和。
偶尔,萧惊弦会微微皱一下眉,喉咙里发出一点轻微的、表示不适的声响。萧逐云便会立刻起身,调整一下靠枕的角度,或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拭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动作轻柔、熟练,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整个过程,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眼神的交流和默契的配合。
有一次,当cd播放到一段极其舒缓的过门时,萧惊弦忽然极轻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干枯的树叶:
“……这……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