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死一样的寂静。
电话早已挂断,陆昭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被车窗切割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飞速向后掠去,像被遗忘的时间。
沈清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能感觉到,从陆昭身上正散发出一股冰川般的寒气,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惊愕,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当一个人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基石,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之上时,那种从根基处传来的崩塌感。
“所以,连我父亲,也曾被蒙在鼓里。”
这句话像一颗没有引信的炸弹,在密闭的空间里无声地释放着冲击波。
它不是指向敌人,而是指向了陆昭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老周说了什么?”沈清的声音很轻。
她将车缓缓停在了一个僻静的江边公园旁,熄了火。
周遭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江水拍岸的声音。
陆昭缓缓松开手,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
他没有看沈清,目光穿透前挡风玻璃,投向远处漆黑的江面。
江面上倒映着对岸的点点灯火,随着波纹晃动,破碎而迷离。
“我问他,当年实验室被上级部门下令强制销毁所有资料前,是谁最后接触了核心档案。”陆昭的声音嘶哑,“他说,是档案管理员老周自己,和他一起,将所有纸质和电子备份送进了销毁炉。但是,有一份东西不在其中。”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记忆同步原始协议’。那不是一份简单的技术文档,那是整个‘红眼计划’的伦理基石和技术蓝本,上面有所有参与专家的亲笔签名,包括我父亲。那份协议,在官方记录里,是项目启动初期就因‘技术风险不可控’而被否决的废案,应该早就被封存了。但实际上,他们一直在秘密推进。”
沈清的心沉了下去。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他们?”
“对,他们。”陆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老周说,销毁命令下达的前一天晚上,我父亲最信任的搭档,也是项目的副主管,以‘进行最后的技术封存评估’为由,单独取走了那份原始协议。第二天,那位副主管没有出现,协议也一同消失了。而我父亲,直到实验室被彻底清空,都以为那份协议早已安全销毁。”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个为了所谓“正义”而背叛了挚友的科学家形象,清晰地浮现在沈清的脑海中。
那个年代的科研人员,单纯而执着,他们或许对技术有着狂热的追求,却未必能看透背后涌动的资本与权力暗流。
陆昭的父亲,很可能就是一个被利用的理想主义者。
他的技术,他的声望,都成了别人实现野心的垫脚石。
“沈墨,或者说‘灰女士’,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切。”陆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后的疲惫,“沈墨在通讯站让我听的,根本不是什么父亲的声音。那段镜像音频,是对我父亲当年在一次内部研讨会上的发言录音进行的AI处理。他发言的主题,就是‘论记忆同步技术的伦理风险与系统性监管’。他当时在极力反对这项技术的滥用,他想建立一个‘系统’来监管技术,但没想到,另一个‘系统’早就盯上了他。”
陆昭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中控台上那枚小小的U盘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色的外壳在车内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幽光。
“现在我明白了。”他低声说,“‘灰女士’的暴露,这个U盘,都不是她的失败,也不是沈墨的失误。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进攻。他们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去揭发几个腐败的官员那么简单。”
沈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份“灰色名单”的内容在她脑中飞速闪过。
九名公检法系统的高层,其中两个还参与过“11·23案”的复核。
这个案子是沈墨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复仇的起点。
“他们想借我们的手,去撬动这个他们无法撼动的体系。”沈清的声音冷静下来,律师的职业本能让她迅速开始分析利弊,“这是一步险棋。如果我们将U盘交给警方,上面的名单一旦泄露,会引发一场巨大的地震。但我们无法保证,接手这份名单的人,自己是否干净。我们甚至可能在递交材料的那一刻,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更糟糕的是,”陆昭接话,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这可能正是沈墨想要看到的。他恨这个‘系统’,他想亲眼看着它内部分裂,互相猜忌,自相残杀。我们一旦行动,就正中他的下怀。我们成了他复仇计划里,最关键的那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