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更像是一种意外。或许，他当时正在看这张纸，王建国的电话打断了他，他情急之下，随手用什么东西盖住了它，然后就忘了。
周毅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李大海坐过的木椅子上。椅子下，有一个老式的、红色的塑料热水袋，瘪瘪的，放在那里似乎是用来垫椅子的。
周毅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个热水袋。
入手的感觉不对。
除了塑料的质感，里面似乎还有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捏了捏，眼神一凝。
他没有当场打开，而是将其递给了身后的同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同事心领神会，立刻将其放入另一个更大的物证袋中。
做完这一切，周毅才重新走回床边。
王建国已经不哭了，他只是抱着那个搪瓷茶缸，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周毅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王师傅，你儿子，多大了？”
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王建国空洞的眼神，有了一丝焦距。他抬起头，嘴唇翕动着：“十……十六了，今年……今年中考。”
“学习很好吧？”
“好……”一提到儿子，王建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在他们学校，回回都是前三名。他的目标，就是市一中。”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那点光又黯淡了下去。他想起了李大海的威胁，想起了那张他永远也得不到的“录取通知书”。他的手，又开始抖了。
“周……周同志，”他鼓起勇气，看着周毅，声音里带着哀求，“那个……李大海说的，我儿子的事……是不是……是不是就黄了？”
这是他此刻最关心，也是最害怕的问题。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他不能不在乎儿子的前途。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指望。
周毅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和恐惧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驱散了他脸上一直以来的冷峻，显得格外温暖。
“王师傅，你可能对‘英雄’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他拍了拍王建国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很稳。
“一个城市的英雄，他的孩子上学还需要走后门，还需要坏人来施舍名额吗？”周毅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那不是英雄的悲哀，那是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耻辱。”
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大海的承诺，现在就是一张废纸。但国家的承诺，对英雄的承诺，是金字招牌！”他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空，“放心吧，王师傅。等天亮了，市一中会因为有你儿子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恩赐，他会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走进最好的高中。”
王建国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周毅，看着这个从天而降，将他从地狱里捞出来的男人。他想说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太轻。他所有的感激、激动、委屈和庆幸，最终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两行滚烫的、不再是为恐惧而流的眼泪。
就在这时，那个负责搜查的同事，拿着那个红色的热水袋走了过来，脸色凝重地对周毅说：“周队，找到了。”
周毅点了点头，接过热水袋。他没有避讳王建国，当着他的面，从热水袋的开口处，抽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打开油纸，里面是一个黑色的、硬皮的笔记本。
正是工地上最常见的那种工作日志。
周毅翻开了笔记本。
第一页，不是工作记录，而是一张手写的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日期。
李大海的脸色，在看到那个笔记本的瞬间，彻底变成了死灰色。他放弃了挣扎，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了下去。
周毅的目光，从那些名字上迅速扫过。他看到了材料供应商，看到了监理，甚至看到了几个他熟悉的相关部门的小领导。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密。
他继续向后翻，翻到账本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发黄的旧报纸。
周毅疑惑地展开报纸。
那是一张几年前的《江城市日报》，上面刊登着一则很小的新闻，标题是《市重点工程“滨江大道”项目顺利奠基》。
新闻配图上，一群领导正拿着铁锹，在为工程培土。
周毅的目光，落在了照片中央，那个笑得春风得意、站在最核心位置的中年男人身上。
男人的胸牌上，印着他的名字和职务。
周毅的呼吸，在这一刻，猛地一滞。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神越过被死死按住的李大海，越过这间破败的铁-皮屋，望向了远处市中心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依旧璀璨，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笼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