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我们才想着来请教您这些老前辈。”林正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特别是红星小区那一块，我们听说，那地方以前好像是个化工厂？”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停滞了一下。
孙志强擦拭坛口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冷了下来：“是又怎么样？早就搬走了。”
“是是是，早就搬走了。”林正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附和，“我们就是好奇。这不，小区里有些住了几十年的老居民，总跟我们念叨，说担心那地下的土不干净。您也知道，老人家嘛，就爱瞎琢磨。我们跟他们解释说，肯定都处理过了，符合标准的，他们就是不信。非说我们年轻人办事毛躁，不如当年的老技术员认真负责。”
他将问题巧妙地包装成“居民的担忧”和对“老一辈技术人员的信赖”，既把话题引到了关键点上，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孙志强的后背，明显僵硬了许多。他缓缓地转过身，一双浑浊的眼睛重新变得锐利起来，死死地盯着林正。
“谁跟你们说的？土早就检测过了！有报告！一切都符合标准！你们别听那些老家伙瞎咧咧！”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到痛处后的激烈反应。
来了！
林正心中一凛，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略带困惑的、人畜无害的表情。
“对对对，是有报告！”他像是终于找到了知音，连连点头，“我们费了好大劲才从国土局那堆故纸堆里把报告给翻了出来。可就是这报告，让我们更糊涂了。”
他挠了挠头，做出一个十分为难的样子。
“孙老，您别生气，我们就是按规章办事，发现疑点总得问清楚，不然没法跟领导和居民交代。”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抛出了那个准备了一整天的诱饵。
“那份《关于清河县城东化工厂搬迁遗留地块土壤修复验收报告》，我们找到了。上面结论写得很清楚，‘土壤修复完成，各项指标符合住宅用地标准’。这本来是好事，我们也可以拿着它去堵那些居民的嘴了。”
“可是……我们看到，那报告最后的签批人，是您，孙志强科长。但报告的签署日期，是1995年3月12号。”
林正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却又精准地投进孙志强那早已不起波澜的心湖。
“我们还碰巧……在人事局的旧档案里，找到了一份您的调动通知。通知上说，您是在1995年3月1号，就已经被任命为局办公室副主任了。”
林正看着孙志强，眼神清澈而真诚，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遇到了逻辑难题、前来虚心求教的后辈。
“孙老，我们就是觉得奇怪。按理说，您调离技术岗11天了，怎么还会去签署那么重要的一份技术报告呢？是不是……当年的文件日期，给弄错了？您知道，那个年代，文书工作有时候不太规范。我们想跟您核实一下，也好在我们的工作记录里做个备注。这只是个小小的程序问题，解决了，我们也好交差。”
他说得云淡风轻，将一颗足以引爆官场的炸雷，形容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笔误”。
然而，孙志强的脸色，却在林正的叙述中，一寸一寸地失去了血色。从耳根到脖子，都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他手中的竹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那半勺凝聚了他心血的陈醋，溅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慌乱，仿佛二十多年前那个让他夜夜惊醒的噩梦，再一次穿过时光，扼住了他的喉咙。
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蔷薇花丛的沙沙声。
林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逼问。他知道，堤坝上最坚固的那道裂缝，已经被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