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三件事。
第一,我将拓片摹本与勘验报告的副本,秘密送入丞相府,交给了李斯。
“请丞相查一查,宫廷秘档之中,是否有关于‘内史腾遣副使西出’的片言只语。”我只说了这一句,李斯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便微微眯起。
第二,我命人将这拓片仿制成数十份做旧的“古物”,混入咸阳城最热闹的东西市,与那些瓦当、铜钱、旧玉混在一起,以极低的价格出售。
我不需要任何人相信,我只需要这个“故事”,开始流传。
第三件事,我亲自拿着最清晰的一份拓片,走进了太极殿。
嬴政正在批阅关于黄河防汛的奏章,眉头紧锁。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那张巨大的拓片,在他面前的御案上缓缓铺开。
墨色拓印的古朴文字,带着一股来自时间尽头的苍凉与雄浑,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
“陛下可知,”我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如锤,“在您父亲的时代,便有大秦的使臣,走到了一个叫‘条支’的地方?”
他执笔的手,顿住了。
那支沾满朱砂的狼毫悬在空中,一滴殷红的墨汁从笔尖凝聚、坠落,在雪白的奏章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他的目光缓缓从我的脸上移开,落在那行斑驳的“始皇廿六年”之上。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裂的轻响。
他良久未语,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骄傲,他那“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的旷世功业,是他一切自信的来源。
可如果,在他之前,甚至在他父亲之前,便已有先人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世界,那他今日所行,便不再是孤独的、前无古人的开天辟地。
而是承续。
是完成一份被遗忘了的、更宏伟的遗志。
七日后,李斯亲自入宫,呈上了一卷在秦律府故纸堆最深处翻出的残破竹简。
简文记载:“……内史腾副使王翦(同名,非大将)、李信(同名,非大将)、蒙武(同名)三人,持节西出玉门,后无音讯。”当年的结论是:“殁于风沙,事罢。”
几乎是同一时间,咸阳市井之间,一个流言开始疯传:“咱们秦人,百年前就到过西边最远的地方,是后来的读书人怕死,把路给走忘了!”
儒臣集团终于坐不住了。
数十名博士联名上书,痛斥此碑“必为奸佞小人伪造,意图蛊惑圣听,轻开边衅!”一场朝会,几乎演变成了对我的公开审判。
“荒谬!《禹贡》所载,天下不过九州!何来条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气得浑身发抖。
“伪造碑文,等同伪造圣旨,按律当斩!”
我立于殿中,冷眼看着他们徒劳的咆哮。
直到嬴政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才缓缓上前一步,对着墨鸢递出一个眼神。
墨鸢捧着一个木盘走上殿来,盘中正是那块石碑的样本,以及各种工具的凿痕对比图。
她用她那毫无感情、却因此显得格外可信的语调,当庭展示了风化断层分析、金属成分鉴定,以及两种完全不同的、分属两个文明的工具凿刻痕迹。
“……综上,此碑的秦篆部分,与孝公时期秦国官铸铁器的工艺特征相符,而楔形文字部分,其青铜工具的合金比例,与任何一件中原出土的周代青铜器均不相同。两者的风化程度高度一致,证明其为同一时期所刻。伪造,绝无可能。”
当墨鸢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儒生们,此刻张口结舌,面如死灰。
他们可以辩论经义,可以引述经典,但他们无法辩驳一块石头的物理性质。
这,是我带给这个时代的降维打击。
高坐之上的嬴政,终于缓缓开口。
他没有看那些儒生,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向了更遥远的历史深处。
“石头不会说话,但它记得。”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巨锤,敲碎了殿上所有人心中的最后一道壁垒。
“比那些只会背诵书简,却忘了自己双脚还能走路的人,诚实得多。”
一言既出,乾坤已定。
散朝后,我立刻召来墨鸢。
“启动‘寻碑计划’。”我凝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夕阳,那里是条支的方向,“今后,每一支派往西域的信风使团,除测绘山川、记录风物之外,另加一项核心任务:寻找一切古代交通遗迹,尤其是带有双语、乃至多语铭文的碑刻、摩崖、器物。凡有发现者,记大功一次。”
墨鸢躬身领命,在她退下前,她罕见地问了一句:“君上,若是……若是我们真的找到了更多呢?”
我笑了,那笑意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锋锐。
“那就说明,”我淡淡道,“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曾真正分开过。是人的偏见与遗忘,才在平坦的大地上,筑起了一道道看不见的墙。”
而我,将亲手把这些墙,一块砖一块砖地,全部拆掉。
历史,不再是任由胜利者涂抹的竹简。
历史,正在从大地深处,发出它自己真实不虚的呐喊。
就在我沉浸在这场胜利的余韵中时,一名内侍匆匆走入经纬阁,呈上一份奏报。
“赤壤君,太史令急报。”
我展开竹简,上面只有一行字,却让我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缓缓蹙起。
五月朔日,由博士淳于越领衔修订的《秦记》已然完稿,正式呈递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