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鸢久久地沉默着,风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许久,她才转过头,对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明白了。他们不是在学,他们是在活。这些知识,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风波并未就此平息。
昨闻丞相府派人查问幼蒙科教材,似有异议。
果然,数日后深夜,李斯踏着更鼓而来。
他递来的不是寻常竹简,而是裹着黑帛的铜管——那是只有军国急务才用的密递。
“大司成,你这幼蒙科,怕是要捅出大篓子了。”他压低声音,“宗正卿的长孙,那个被老头子视为命根子的嫡孙,居然化名‘李小禾’,混进了你的学堂!”
我接过铜管,指尖触及冰凉金属,嘴角却噙起一抹笑意:“丞相莫慌。让他学,我不仅不赶他走,还要让轲生多关照他。学得越深,他回去说得才越真。”
果然,不出半月,新的密报就送到了我的案头。
宗正卿府上的仆从说,那位小公子自入学后,夜夜缠着祖父给他讲“姜娘子十二策”,尤其对那条“连坐防谣法”情有独钟。
昨夜,老宗正卿又在家中抱怨雾盘是“妖术秽物”,那少年竟一本正经地对他祖父说:“爷爷,你可别再说了!按轲生老师教的,你这叫散布谣言,动摇国本。我要是去巡行院举报你,不仅能得十两金的赏钱,还能在学宫记一大功呢!”
据说,老宗正卿当场气得胡子乱颤,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斯听完我的转述,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茶汤漾出一圈涟漪,映着他满脸复杂的神色:“教化之刃,竟锋利至此。杀人诛心,莫过于此啊。”
最关键的一步,还是嬴政。
我终于鼓起勇气,在一次奏对时低声启奏:“陛下若愿亲见新政之果,请容臣斗胆,请您一观幼童之课。”
嬴政沉默良久,只道:“明日午时,我不带仪仗。”
那日,恰逢一篇作文题为《我家的新年》。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用还带着墨痕的小手,高高举起她的作业。
轲生接过,在堂上高声念出:“往年过年,阿娘在灶房哭,阿爹躲出去不敢回家。今年过年,我家地窖里堆满了火薯,院里的新瓮里装满了黑水肥。阿爹说,明年开春,他要买一头牛。我还学会了写‘姜娘子’三个字,我写这三个字,比写我家的祖宗牌位还熟练!”
整个学堂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清亮如泉,溅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嬴政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女童,目光深沉如海。
他的手指曾在廊柱上轻轻叩了两下,像是敲在青铜编钟上,余音沉入地底。
良久,他忽然问身旁的轲生:“这些孩子,十年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轲生挺直胸膛,目光灼灼,朗声回答:“回陛下!他们将是通晓算术的郡守,将是懂得营造的工师,将是远航万里的信风使!他们将是只需对土地和收成负责,而不必跪拜任何旧贵族的新秦人!”
嬴政缓缓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次日,一道诏令震动朝野:“稷下学宫幼蒙科,列为国之根本。自今日起,岁拨钱谷,不得少于军费三成。”
当夜,我伏案整理新一期的《稷下月鉴》,烛火渐弱,窗外传来远处学童归家的歌声,断续飘入耳中,温柔如梦。
在附录里,我看到了一张孩童的涂鸦。
画中,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手持一根权杖,指向一幅巨大的地图,她的脚下,是成千上万仰望的民众。
画的标题是稚嫩的笔迹:《姜娘子断黄河》。
我正看得失笑,苏禾忽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惶:“主人!泾阳急报——柳树沟,不,是启明里全村父老联名上书,请求在村东最高的那片坡地上,为您……为您立一座生祠!”
生祠!
我猛然一惊,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竹简上,洇开一团浓墨,像一朵骤然绽开的黑莲。
为活人立祠,那是将其神化,是僭越,更是取死之道!
我立刻召来墨鸢与轲生密议。
烛火噼啪作响,映着我们三人凝重的脸。
半晌,我重新拿起笔,在泾阳送来的那份联名书上,写下了我的批复。
“不准立祠。”
笔锋一转,我续道:“准建‘启明书院’。选址,就在村东最高坡。院中不塑神像,只挂一幅我亲绘的《寰宇全图》。图下,只需刻一行字——”
我深吸一口气,写下了那句早已在我心中盘桓许久的话:
“未来,是喂饱孩子的手写的。”
烛火摇曳,我仿佛能看到,旧时代的无数幽灵,正在咸阳城东朗朗的书声中,不甘地、却又无可奈何地,悄然退场。
而新的风暴,已在启明里那片被寄予厚望的土地上,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