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看嬴政,而是缓步踱到那名公子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你可知,我大秦戍守北境的边关将士,喝的是什么水?”
公子一愣,梗着脖子道:“自然是……是河水井水!”
我轻轻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是混着泥沙、漂着草根,甚至带着虫卵的浑浊水。他们中的许多人,不是死于匈奴的弯刀,而是死于一场场无法遏制的腹泻。你今日嫌弃的‘奇技淫巧’,在他们那里,是能活命的东西。”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选尔等为官,是让你们在庙堂之上吟风弄月,还是去为帝国解决最实际的难题?连如何让士兵喝上一口干净水都不愿去想、不屑去做的人,谈何治理天下?”
人群彻底安静了,连风雪声都仿佛被凝固。
之前那名摔碎陶瓮的公子,脸色惨白如纸。
两名年轻的郎中对视一眼,默默拾起地上的工具,重新开始组装。
竹管插入陶瓮的闷响,粗盐倾入的簌簌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个时辰后,考试过半。
我命苏禾将一张巨大的榜单当众张贴出来。
“君上,这……”苏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显然也被榜单上的内容惊到了。
我示意她照做。
榜单贴出的一瞬间,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临时排名的前十位,竟有九人是出身平民的寒门子弟!
唯一挤进去的贵族,还是因为精通算学、侥幸在第一题中表现出色的赵高之侄。
“不公!此乃偏袒寒门,打压我等世家!”
“此等匠人之术,焉能作为取士标准!”
抗议声此起彼伏,几乎要将广场掀翻。
我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早已备好的竹简,命人展开,正是那份《历年徭役负担统计册》。
“诸位,安静。”我扬声道,“在我回答你们的质疑前,先请各位看看这份数据。册中所记,乃是关中各县,历年各户徭役服役的日数。每一条数据皆附有县令印鉴副本,请诸公随时查验。”——此册乃我任少府属官时亲录,三年间暗中汇编而成,非凭空杜撰。
“诸位口口声声自称‘君子’的世家大族,平均每户的服役日数,仅为平民的三分之一。”
我的声音陡然转冷:“当平民的儿子在长城上顶着风雪筑墙,当他们的丈夫在南郡的瘴气里开挖灵渠时,你们的儿子和丈夫,正在温暖的屋中谈论着‘君子不器’的道理。如今,大秦要选拔能为帝国开疆拓土、能为万民解决疾苦的治国之人,难道不该先考一考他们,会不会挖一条沟渠,懂不懂如何用最少的土方,知不知道怎样让远方的战士喝上净水吗?”
言罢,我将统计册重重掷于案上,声如金石。
全场,鸦雀无声。
日落时分,当最后一道题结束,筋疲力尽的考生们或喜或悲地散去。
嬴政却未召见任何人,也未返回宫殿。
我忽见高台上那袭玄色大氅缓缓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粗布短褐。
我的心猛地一震——他要做什么?
他独自一人,缓缓登上那座高台。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脱下玄色大氅,令侍从取来一套普通考生的短褐换上。
然后,他走进了那片狼藉的沙盘区。
他拿起水准仪,笨拙却无比认真地重复着轲生的动作。
指尖抚过青铜支架,微微颤抖,额角沁出细汗,在冷风中迅速冷却。
他拾起破碎的陶片和竹管,对着墨鸢留下的图纸,一点点尝试着拼接。
粗盐撒入陶瓮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
他就那样,一个人,在渐渐昏暗的天光与摇曳的火光中,将今日所有的考题,亲手做了一遍。
当他将最后一张写满估算数字的答卷交予墨鸢验核时,整个章台宫广场,寂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轻如绒羽,却重若千钧。
我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心中一片滚烫。
我明白,他正在用这种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向整个帝国宣告:朕定下的新规矩,连朕自己都能做到。
这个帝国通往未来的门槛,连皇帝都能跨过去,你们,又凭什么不敢试?
夜风卷起广场上的旗帜,发出沉闷的呼啸,如同远古巨兽的低吟。
而我知道,那些藏在宫墙阴影里的目光,早已不再盯着这张沙盘——他们看见的是未来的官职、权力的洗牌,以及一个不再仅属于诗书世家的新世界。
这一夜的风雪,不过是战鼓擂响前的第一声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