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他,淳于明。
那个曾在焚书前夜,跑到我面前,眼神里满是挣扎与痛苦的年轻人,淳于越的儿子。
此刻,他脸上再也找不到半分犹豫和彷徨,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没有抬头看我,而是直接以额触地,额头抵着冰冷湿滑的石板,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竟然异常清晰地传开:“学生淳于明,今日愿舍弃家中腐儒之见,摒弃虚妄空谈,恳请入稷下学宫,求真务实之格物致知之学!不为光耀门楣,不为虚名!只为……只为让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将来,能靠实实在在的算术活命!能在这世上,堂堂正正地立足!”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他从颤抖的牙缝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石板上的雨点,沉重无比。
那是他对我那个“你儿子将来靠什么活命”问题的最终回答,也是他挥刀斩向自己过去、与那个显赫家族做的彻底决裂。
周围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雨声哗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跪在泥水里的淳于明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敌人的亲儿子,还是最有名望的那个大儒的儿子,居然跪在了我这个“妖女”面前,求着当学生?
好家伙!这剧情走向,比焚书台上那点小异象可刺激多了!戏剧效果直接拉满!
苏禾立刻快步上前,凑到我耳边,语气焦急地低语:“先生!三思!此人身份特殊,此时来投,用心难测!万一……万一是淳于越使得苦肉计,意在打入学宫内部,后患无穷啊!”
我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静静地打量着跪在泥泞中,身体微微发抖的淳于明。
我看到他紧握成拳、按在泥水里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泛白。
他在害怕,身体的本能无法掩饰。但他紧抿的嘴唇和挺直(尽管在发抖)的脊梁,又透着一股强烈的期待。
他在赌。用他的前途、名声甚至性命做赌注,赌我姜见月是否真如我在焚书台前所宣扬的那样——只问真知,不问出身;只看将来,不计前嫌。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还在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就在苏禾快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时,我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稷下学宫,立教之本,在于传授经世致用之学,而非搞拉帮结派、党同伐异那一套。凡心诚向学者,无论过往,皆可入门。你既想学,就靠自己站起来。”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竖着耳朵的众人,加重了语气:“三日后,学宫举行入学考校。不分贵贱,不论出身,所有人,一视同仁。你,也不例外。”
说完,我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周围更加复杂的目光,径直转身,向着学宫那扇朱漆大门走去。
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自动为我分开一条更宽的道路。他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狂热,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的敬畏。
那一夜,我躺在学宫宿舍那张硬邦邦的床板上,几乎没合眼。
脑子里像开了弹幕一样,各种信息飞驰而过。
淳于越的绝食,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悬在我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把我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那点民心砍得七零八落。
淳于明的投诚,是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激起的巨大涟漪底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暗流和漩涡。
而学宫外面,那成千上万双渴望知识、渴望改变命运的眼睛,更是一份沉甸甸、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的责任。
唉,赢了一场公开的表演赛而已,真正的、残酷的、漫长的生存挑战赛,这才刚刚拉开帷幕啊!
我需要一套完整、系统、能快速上手的教学体系,去承载这些即将像潮水一样涌进来的、基础参差不齐的求知者。
我需要更快、更多、更便宜的纸张和印刷速度,去复制那些能真正改变他们思维和命运的书籍,总不能一直靠手抄吧?那得抄到猴年马月去!
我更需要一个坚不可摧、逻辑自洽、能经得起反复诘难和时间考验的理论核心,去对抗那套延续了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的“旧梦”和它背后的庞大既得利益集团。
脑子好忙,感觉cpU快要过热了!
五月十五的夜晚,感觉格外漫长。
我索性爬起来,披上外衣,走到外面,站在那个空无一人的高大讲台前。
台下,是一个个空荡荡的席位,在昏暗的灯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但我知道,天亮之后,这里将会被坐得满满当当。
而我,将要独自站在这上面,面对比焚书台前那万千看客更加严苛、更加直接、也更加持久的审视。
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是来索取的,来验证的,来挑毛病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的清新空气带着泥土的腥甜气息涌入肺腑,但也带着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那种死寂般的平静。
我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我站上这讲台之后,所要说的每一个字,所写的每一个符号,都将比那日焚书的火焰,更具分量,也更加危险。
它们将共同决定,我带来的这些“实学”,究竟是被定性为昙花一现的“奇技淫巧”,还是能真正为这个庞大帝国奠定万世基业的——煌煌正道。
这感觉,比当年博士论文答辩,可刺激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