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停顿,看着他。
杜衡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他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司农大人的意思是?
不如,我一字一顿地说,就请您亲自监督下一旬的记功,怎么样?有您坐镇,想必再没人敢动这种歪心思了。
他猛地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好久,杜衡缓缓伸出手,从我手中接过了记录用的笔和空白的册子。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重如千钧。
那一刻,他第一次站在了我这边,哪怕只是为了亲手收拾那个坏了他大事的叛徒。
梁稷彻底崩溃了。
杜衡亲自监督记功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了皇庄,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当天深夜,就在他卷起那本真账册,想趁着夜色逃跑的时候,被我早就埋伏在院外的庄丁当场抓住。
从他怀里,还搜出了一封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密信。
信是写给咸阳城里一位御史大夫的门客,内容含糊,只说事情紧急,请求对方庇护。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二天,我把那本用桐油封存的真账公之于众。
皇庄之内,群情激愤。
那些被盘剥的农户看着账目上属于自家的粮食被划入的名下,眼睛都红了,有人捶地痛哭,有人握拳怒吼,声浪如潮水般涌向天空。
消息很快传回咸阳,嬴政大怒。
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书从咸阳宫发出,彻查义仓案。
雷霆之威下,不过三天,关陇七个县的啬夫被当场罢免,十五名被查出私设粮仓的乡老、豪强被锁拿拘押,关进大牢。
经过这一仗,司农院的权威在关中之地初步建立。
再没有哪个地方敢阳奉阴违,劝农使下乡的道路,前所未有的顺畅。
深夜,万籁俱寂。
我独自坐在田头,借着月光核对各地送回来的织报回文。
初春的夜风依旧寒冷,吹过脖颈时像刀片轻轻刮过。
姜禾提着一盏小灯,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
君上,喝点热汤吧。她把陶碗递给我,又迟疑地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阿黍......阿黍今天早上在井边,用石子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又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
我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顿,心头剧烈一跳!
汤面微微晃动,热气扑在脸上,却没能温暖心底突然升起的惊涛骇浪。
阿黍是姜禾那不会说话的妹妹,心思却比谁都细腻。
画个圈,指东南?
片刻沉默后,我放下陶碗,轻轻吹灭灯笼,声音低沉却坚定:准备锄头,去东南粪池。
夜色如墨,一行人提灯前行,脚步踏碎薄霜,铁锹与扁担相碰,发出清冷的金属声响。
沿途没人说话,只有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挖到快一丈深的时候,铁锹突然地一声撞上硬物。
撬开木板,一个巨大的地窖赫然出现在眼前!
地窖里,一袋袋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麻袋堆积如山。
解开一个,里面露出的,竟然是完好无损、甚至已经冒出嫩芽的薯种!
这正是我刚到皇庄时,离奇的那百石良种!
我抓起一把带着泥土气息的薯种,指尖触到那微湿的根芽,温润而充满生机。
抬头望向漫天繁星,心中百感交集。
我忽然明白了,这场变革,从来不只是一场技术的革新,一场产量的比拼。
它更是一场战争,一场争夺谁能掌握这片土地,谁能定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未来的话语权的战争。
而今晚,我们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
忽然,身旁的裴昭低声提醒:君上,那边......有人。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远处田边的黑影里,一个孤单的身影伫立着,是杜衡。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久久地凝望着那片在月色下泛着微光的试验田。
那片田里,我种下的薯麦正迎风摆动,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仿佛一片即将翻涌的绿色波涛。
他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沉默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