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亲自划定区域、严格执行隔离、统一分发汤药的几个“试点”宫苑,宫人存活率竟然达到了接近七成!而其他那些依旧由太医署旧派医师主导、或者偷偷摸摸求神拜佛的宫室,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一半,甚至出现了整屋死绝的惨状。
这赤裸裸的数据对比,像一记无声却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所有曾经质疑、诋毁我的人脸上。
就连那位当初跳得最高、斥我为“妖言惑众”的太医令,也终于拉下了老脸,派了他最得意的弟子,揣着几分敬畏、九分不甘,偷偷跑来,言辞闪烁地想要“请教”药方。
一直跟在我身后帮忙的庆叔,看着那些闻讯赶来、苦苦哀求赐药的各宫仆役,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他朝着我,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哽咽颤抖:“老夫……老夫行医大半生,自负读遍医书,今日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姑娘以活命之术,破生死之局,老夫……心服口服!”
我扶住他,心中却沉甸甸的,没有丝毫喜悦。
我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那个最终能决定我生死的男人——嬴政,他的病情虽然据说稳定了,却仍未痊愈。
而且,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召见我,甚至没有传来任何只言片语。
这种沉默,比任何疾风骤雨般的诋毁,都更让我心惊肉跳。
午后,一直昏睡的缪嫤终于有了动静。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灵动、此刻却黯淡失神的眸子,茫然地转动着,最后聚焦在我脸上。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劫后余生、带着不确定的微弱气音:“姐……姐姐……我……还活着?”
我强压下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热意,用力地、重重地朝她点了点头。
得到确认,她那双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扎着撑起上半身,一把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将脸埋在我沾着药渍和血污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他们……他们都说是你害我……说你是妖妇……要夺我的命……可是……可是你一直守着我……一直……”
她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那带着委屈、恐惧和依赖的哭声,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我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我轻轻拍着她瘦得骨头硌人的后背,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刻意拔高、带着矫揉造作担忧的女声尖锐地响起:“本夫人听闻缪嫤妹妹病势沉重,特来探望,你们这些奴才也敢阻拦?!”
是卫婤!她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轻轻将情绪激动的缪嫤放回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到殿门口。
刚踏出内室,便与强行闯进来的卫婤撞了个正着。
她脸上原本挂着精心排练好的、探望将死之人的悲戚与担忧,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我,清晰地看到榻上那个虽然虚弱不堪、却明显呼吸平稳、睁着眼睛的缪嫤时——
她脸上所有的表情,如同劣质的脂粉般,瞬间龟裂、剥落、凝固。
血色“唰”地一下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她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手指下意识地抬起,指向内室,嘴唇哆嗦着,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一夜,来得格外迅疾,也格外安静。
禁军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碰撞的铿锵声,踏碎了长信宫往日的奢靡与宁静。卫婤和她的几个贴身心腹,甚至连一声像样的尖叫或辩解都没能发出,就被那些面无表情、如同铁铸般的甲士干脆利落地堵嘴、反剪、拖走,如同清理掉几件碍眼的垃圾。
翌日清晨的常朝,久未露面的嬴政,竟然拄着一根乌木鸠杖,在内侍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出现在了咸阳宫正殿。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扫过群臣的眼睛,却锐利如昔,甚至因为这场病痛,更添了几分阴鸷与杀伐之气。他的声音沙哑,却如同沉重的玉磬,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宫中一应防疫事宜,无论军民,皆由姜见月全权决断。太医药署,需竭力配合,不得有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垂首屏息的文武百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再有借疫生事、构陷忠良、动摇国本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一经查实,以谋逆论处,夷三族!”
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声中,我深深地低下头,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恭敬谢恩。
无人看见,我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刻出了几道弯月形的、渗着血丝的伤痕。
就在方才百官跪拜、身影交错遮挡的瞬间,阿芜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贴近我身侧,将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飞快地塞进了我的指缝。
我借着起身的动作展开,纸条上只有一行潦草却触目惊心的小字:
城南陋巷,已现数十相同症候之流民,恐将失控。
疫情,终究还是越过了高高的宫墙,开始在这座帝国的都城之内,悄然蔓延。
而我,刚刚被那道至高无上的旨意,推到了这滔天巨浪唯一的风口浪尖。
我抬起头,望向大殿之外那片被铅灰色乌云沉沉压住的天穹,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
我知道,与死神的第一局赌命,我侥幸赢了。
但另一场关乎万千黎民生死、考验人性与国力的、更加残酷的牌局,此刻,才刚刚掀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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