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我立刻找来樊哙,让他亲自挑选了一队绝对可靠的人手,没有惊动任何无关人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神兵天降,突袭查封了那家船厂。
结果,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又怒火中烧!在那家船厂后院,一个恶臭冲天、苍蝇环绕的巨大粪窖底下,兵士们竟然真的起获了一批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锭!搬出来一清点,数量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具!与武库账面上“损耗”的那批官铁,数目完全吻合!
真相大白!李园这个蛀虫,就是利用职务之便,将优质的官铁,以“合理损耗”的名义偷偷运出国库,然后秘密转卖给自己亲属开设的、并且与北方匈奴部落有着千丝万缕贸易往来的私营造船厂。转过头,他再以“采购新铸兵器”的名义,用高出市场价的价格,把这批铁锭重新买回武库!
就这么一手“乾坤大挪移”,一来一回,帝国的钱粮和战略物资,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源源不断地流进了他和他背后主子的私人腰包。更可怕的是,这等同于是在变相地资助帝国的敌人!
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冰冷的铁锭和详细的账目对比摆在眼前,任他李园舌灿莲花,也休想再狡辩半个字!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处理类似案件那样,急着将全部案卷整理好,然后一股脑地移交到廷尉府去走司法流程。
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我将所有的证据和案卷,精心复制了整整三份。
第一份副本,我派了绝对心腹之人,绕过所有中间环节,以最快的速度,直接送进了章台宫,原封不动地、连同那三十具铁锭上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污秽气息,一起呈送到了嬴政的御案之上。我要让这位帝国的至尊,最直观地看到,他脚下的根基,正在被怎样一群蛀虫啃噬!
第二份副本,我动用了实务学堂里书法最好的几个学生,让他们将核心案情、查证过程、以及李园白纸黑字的画押供词,全部用工整的小篆誊抄出来,制作成一张张醒目的大字榜文。然后,我亲自带着人,在天刚蒙蒙亮,市集开始上人的时候,将它们一张一张,牢牢地张贴在了咸阳城南市——那个全城最繁华、人流最密集的公示墙上!我要让这咸阳城里的每一个平民百姓,都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身边那些道貌岸然的“近臣”,背地里究竟是如何玩弄手段,蛀空他们用血汗支撑起来的国本的!
而第三份副本,我没有送往任何官署,而是直接带到了——实务学堂。
那一天,我特意安排了一场面向所有学子的公开大课。能容纳数百人的学堂里,座无虚席,连走廊和窗户外都挤满了闻讯赶来旁听的人。我将李园这条案子,从最初如何发现账目上那细微的“异常值”,到如何运用“交叉验证法”锁定疑点,再到最后如何精准出击、人赃并获……整个流程,掰开了,揉碎了,毫无保留地、抽丝剥茧般地剖析给在场的每一位学子听。
最后,我站在那宽敞的讲堂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专注、充满了求知欲与正义感的面庞,用沉静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诸位学子,你们日后走出学堂,肩负起审计监察之责时,一定要记住我今天的话。审计,绝不仅仅是核对账面上的数字是否光洁平整,借贷是否平衡。那只是最基础的功夫。真正的审计,是要学会看透数字,要敢于去问数字背后的‘为什么’!”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学堂里回荡:
“为什么一个连耕牛都没有几头的偏僻村子,年终总结里会赫然列着采购二十副崭新犁铧的开支?”
“为什么一个地处边境、根本不产粮食的纯军事要塞,会突然申请调拨上万石的谷物?”
“找到这些违背常理的‘异常’,盯死它,然后,运用你们所学到的一切方法,毫不犹豫地、彻彻底底地……撕开它!”
台下,先是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学子们似乎还沉浸在我所描绘的那个由数字构建的、暗流涌动的世界里。
紧接着,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头鼓掌。
随即,雷鸣般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热烈掌声,轰然炸响!持久不息!我看到台下,许多学子的眼睛亮得惊人,他们激动地当场就铺开竹简,拿起刻刀,无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异常值监测”这五个可能会影响他们一生、甚至影响这个帝国未来走向的大字!
我知道,一颗蕴含着生机与希望的种子,已经在这一刻,深深地埋进了这片古老的土壤里。假以时日,它必将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几乎是毫无疑问地,当天夜里,权倾朝野的中车府令赵高,便以“感染风寒、身体不适”为由,对外宣布……称病不朝。
第二天,在庄严肃穆的章台宫大殿之上,嬴政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廷尉关于李园一案及其他十六名涉案官员的最终禀报。他的面前,就摊放着那份墨迹未干、新增了十七个名字的审计黑名单。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份名单,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层薄薄的、令人心悸的冰霜。良久,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殿下几个面色惨白、双腿都在微微发抖的官员,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沉重的玉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尔等平日里,不是最喜欢非议姜尚卿,说她专权跋扈,手段过于酷烈吗?”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可她,连你们手下的人具体是怎么贪的,用了什么样新奇的法子来贪,都能提前算得清清楚楚,查得明明白白,证据摆得无可辩驳。这究竟是她姜尚卿太过于能干,还是你们……太过于无能,又或者,是太过于贪婪了呢?”
满殿文武,鸦雀无声。被目光扫到的那几个官员,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嬴政不再多看他们一眼,提起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在那份决定了许多人命运的奏章上,重重地批下了最终的裁决:
“所有涉案官吏,无论官职高低,一律革去职爵,查抄家产,本人及其直系亲属,全部流放南海戍边,充为苦役,遇赦不赦!”
稍作停顿,他继续挥笔:
“另,传朕的旨意:自下月起,每月朔日(初一),各郡县呈报的审计红黑榜,必须直接送至章台宫,由朕……亲览!”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平地惊雷,迅速传遍了朝野上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回到自己的府邸,夜色已深。我在书房那盏明亮的油灯下,再次摊开了那本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增厚、凝聚了我无数心血的《审计手册》。我提起笔,在空白的扉页上,沉思片刻,然后郑重地写下了第一条,也是我认为最核心的一条总纲:
“制度之设计,永远会慢于奸猾者钻营的脚步一步;但执行制度之人,必须永远比他们……快一步!”
这一次,我没有动用一兵一卒,没有挥舞过一次刀剑。仅仅凭借着看似枯燥的数字、严谨的逻辑和不容置疑的证据链,我便成功地……割开了腐败那看似坚韧的血管!
接下来的好几天,整个朝堂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风平浪静的氛围之中。以往那些喜欢跳出来唱反调、或者明里暗里使绊子的赵高党羽,此刻全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偃旗息鼓,走路都贴着墙根,连看都不敢多看我这边的官员一眼。
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抓住这难得的平静期,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实务学堂的课程完善和优秀学子的选拔培养上来。
然而,我显然还是……过于乐观了。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连打更的梆子声都似乎变得遥远。一辆没有任何官府标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宫中轺车,却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驶来,精准地停在了我的府邸大门之外。
一名穿着普通内侍服饰、但眼神锐利、腰杆笔挺的年轻人,手持一枚代表着宫廷最高指令的玄色符节,静静地伫立在沉沉的、带着寒意的夜色里。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与情绪起伏:
“姜尚卿,陛下有紧急诏命,请您即刻整理衣冠,随在下入宫,于麒麟殿……觐见。”
麒麟殿!
听到这三个字,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地向下一坠!
那是陛下在深宫之中,最为隐秘、守卫也最为森严的殿宇之一,通常只用于私下召见极少数的核心心腹,商议那些关乎帝国命运、绝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绝密大事!它,从来都与日常的朝政政务……无关。
烛火在我眼前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重黑暗。
我忽然有一种无比清晰的、冰冷的预感:
今夜,踏进那座宫殿之后,我所要面对的世界,将不再是算盘和账本能清算的简单数目,也不再是朝堂之上那些看得见、防得住的明枪与暗箭。
真正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