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殿中央,从袖中取出一幅早已备好的空白帛书,在地上缓缓展开。
那一片刺目的白,如雪覆荒原,瞬间冻结了所有嘲讽的目光。
“启禀陛下,”我抬起头,直视龙椅上的嬴政,声音清亮如铁,“臣查遍宗庙典籍,阅尽简牍三千,自夏启至今,无一字提及‘如何防疫’。”
殿上死寂,连殿角铜漏滴水之声都清晰可闻。
我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似从胸腔迸裂而出:“每逢大疫降临,史书所载,朝堂所议,从始至终,唯有一策——”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重重一点,厉声道:“逃!”
这个字如惊雷炸响,震得屋瓦微颤。
富者携家带口,逃往山清水秀之地;官吏封锁城门,弃疫区于不顾,自顾逃离。
“逃?!”我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刚才还在嘲笑我的官员,“敢问诸位大人,我大秦戍守北疆、抵御匈奴的数十万将士,他们往哪儿逃?咸阳宫里为后宫织锦裁衣、伺候贵人的上千宫女,她们往哪儿逃?”
我猛地转向嬴政,一字一顿地问:“倘若当年,赵姬太后在赵国为质时,邯郸城中忽降瘟疫,她是否也只能如蝼蚁般,听天由命,等待死亡?”
“放肆!”宗正怒喝,但嬴政只是抬手制止。
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泛白,眼神深处却似有风暴酝酿。
全场死寂。
我没有停下:“诸位大人满口‘礼’,那臣敢问,礼为何物?昔日周公制礼作乐,是为了定分止争,安天下,利万民!如今,我设隔离之法,断绝病源;我倡清洁之策,涤荡污秽;我统方药之用,救治病患。前后活人三百余,敢问这难道是‘非礼’吗?”
我目光逼视淳于越:“而你们,抱着一本从未教过你们如何救人的书,奉行着一套对瘟疫束手无策的规矩,眼睁睁看着我大秦子民在病痛中挣扎等死——这,才叫真正的‘违礼’!违背了‘礼’以人为本的初衷!”
我猛然指向角落里脸色煞白的卫婤党羽:“她!尚宫局卫婤,在疫区烧药渣、焚木牌,美其名曰‘净除邪祟’,可曾救活过任何一人?没有!她的礼,是供奉给虚无鬼神的死人的规矩;而我的法,是能让血肉之躯活下去的,活人的出路!”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大殿之上,落针可闻。
嬴政久久不语,目光在我与百官之间来回移动,仿佛在衡量两种秩序的重量。
忽然,他开口,问的是李斯:“廷尉,《秦律》之中,可有‘藏疫不报’之罪?”
李斯躬身答:“回陛下,无。”
“好。”嬴政点头,竟当场抓起朱笔,在文书上奋笔疾书,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墨迹飞溅,落在案前如血点斑驳。
“传朕旨意,即刻补入《秦律》:凡地方官吏、民间黔首,有知晓疫情而隐瞒不报者;凡未经疫防司允准,私设伪所,收容病患而无法救治者;凡趁乱投毒、乱用药物、致使疫情扩大者——”
他抬头,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一字一顿吐出最后几字:“皆以谋逆论处!”
群臣骇然跪倒,连淳于越都面如死灰,浑身颤抖。
这还没完。
嬴政放下笔,目光最终落回我身上,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肯定与决断:“另,疫防司所定防疫章程,即日起,具《秦律》之同等效力,全国施行,违者依法严办。”
他看着我,仿佛在对我,又仿佛在向天下宣告:“姜黎,你说得对。能让朕的子民活下去的,才是大秦真正的祖制!”
那一刻,我强忍泪水,深深拜服下去。
指尖触到冰冷的地砖,才发觉双腿早已颤抖不止。
胜利来了,竟如此沉重——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那些死在避疫所外、没能等到药汤的面孔。
我咬紧牙关,把哽咽压回胸腔。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只有活着的人,才配拥有未来。
退朝之后,阿芜迎面奔来,神色紧张:“女官,尚宫局那边传来消息,卫婤退朝后回宫,一头撞在殿柱上,幸被宫人及时拉住,只是撞破了头,没有性命之忧。现已被太后下令软禁。”
我点了点头,心中并无波澜。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回到官署,烛火烧得明亮,驱散窗外的阴冷。
我铺开一张崭新的竹简,这是第一份正式的《疫防司月报》。
提笔蘸墨,写下第一行字:
“本月,于内史、上郡、河东等地,共设合规避疫所一十七处,收治病患一千二百余人。经隔离、汤药、清洁三法并用,死亡率已由初时七成,平均降至两成六。”
写下“两成六”时,笔尖微微一顿。
这是一个胜利的数字,背后仍是三百多条逝去的生命。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敲打着屋檐,冲刷着宫墙与街巷,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木萌动的味道渗入鼻端。
雨水顺着瓦当滴落,砸在石阶上,溅起点点水花,凉意透过窗缝拂上面颊。
案头烛火轻轻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我看着月报上那个冰冷的数字,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丝,心中那场如滔天巨浪般的朝堂之争渐渐平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
可在这疲惫之下,又有另一股更深沉、更私人的情绪,如同被雨水浸润的土地里冒出的新芽,正不受控制地悄然生长。
旧世的冰层正在融化,冻土松动,春雷滚动。
而我心底的尘埃,却仿佛才刚刚开始被搅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