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沉默着。
可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他在等,等一个既能除掉我们,又不会让他背上“杀害直言忠臣”骂名的“完美时机”。
我心里门儿清,时间不多了,得抓紧。
于是,在最后一夜,我亲自拿了把小刻刀,在密室的地面上,吭哧吭哧地刻下了一段话:
“始皇帝三十六年秋,有个陇西来的姑娘,聚集了三十七个见过世面的人,记录万里行程,写了讲风土人情、农业技术、地理知识的书,想开启民智,造福天下。
当权的人害怕他们说的真话,讨厌他们懂得太多,烧他们的书,杀他们的人,想抹掉他们的名字。
但是火种一旦点燃,就散开扑不灭了。
后世如果有明白人,请记住:
——真理不在镶金嵌玉的盒子里,而在普通人的嘴里;
——光明不在高大的宫殿楼台上,而在野外那一点点微弱的火星里。”
刻完,我把主稿本仔细放进一个铜盒子,外面厚厚地裹上防水的油布,然后摸黑把它沉进了府里那口早就不用的枯井最底下,上面盖上石板,再填上土,夯得结结实实。
又把一份用最小号字抄录的微型副本,密密地缝进一件旧棉袍的夹层里,交给一个准备回南方老家的弟子:“你回南郡路上,经过丹水时,找个河心石窟把它扔进去。不用记具体位置,就记住——十年后,如果天下太平了,有人问起‘当年那群疯子到底说了啥’,你就告诉他三个字:地球非平。”
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我独自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
北斗星斜斜地挂在天边,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带子横贯夜空。
我突然想起苏禾信里说的:“龟兹的小孩子现在都会背咱们的‘种植七策’啦,管它叫‘活命书’。”
想起那个胡商遗孤,在试毒现场跪在地上嗷嗷哭:“我爹要是早知道这法子,就不会活活渴死在沙漠里了……”
想起张老五贴告示时,咧着嘴对我傻笑:“姑娘,这字写得真够大,全咸阳城的人保准都能看见!”
现在……他们确实都看不见了。
但他们说过的话,他们走过的路,他们流过的血……都成了我们这团火里,烧不完的柴。
三天后,朝廷的诏令终于下来了:“察远方署”即刻起暂停一切运作,所有成员接受审查。
府门外,黑压压站了一排罗网的武士,个个表情冷酷。
我没反抗,也没多费口舌辩解。
我只是整理了一下有点皱的衣襟和头发,平静地走出大门。在台阶前,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这里曾经日夜亮着灯火,挤满了吵吵嚷嚷的“疯子”,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和不服输的劲头。
然后,我轻轻地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你们可以查封这个地方,但封不住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
你们可以烧掉那些竹简绢帛,但烧不完我们口口相传的话语。
你们可以杀掉某一个人,但杀不死一群‘疯子’心里共同的梦想。”
一个武士上前,拿出锁链。我没挣扎。
在被带走前,我给匆匆赶来的程素娥使了个眼色。
她心领神会,低下头,迅速地把一个小铜管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那里面,是《大地分野图》的微雕拓片,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却刻着完整的经纬网格和七大洲的轮廓。
囚车的轮子碾过咸阳冰冷的青石路面,朝着廷尉狱的方向驶去。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想:
我们写的这些东西啊,
不是用墨水写的,
是用血写的;
不是为了眼下能怎么样,
是为了不知道多远的未来。
疯子们点起的火种,总有一天,会烧遍整个原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