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戏演得更真,我特意挑了几个在宫中服侍多年、面色枯槁、头发花白的老宦官,让他们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我这里,饮用一小碗用番薯最嫩的尖叶熬成的清粥。
番薯叶本就富含维生素和营养,几日下来,这几个老宦官的气色果然肉眼可见地红润了不少,连走路都似乎更有力气了。
这活广告的效果立竿见影。关于长生薯药的谣言像插上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并且最终,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嬴政的耳朵里。
果然,不出三日,嬴政摆驾,亲自来到了我这处偏僻的小院。
他看着满棚翠绿欲滴、长势喜人的藤蔓,又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确实面色转润的那几个老宦官,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与一种难以掩饰的渴望。
赵高等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嬴政身后,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毒蛇般阴冷的目光,正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
时机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一声跪倒在嬴政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院落:陛下!臣有欺君之罪!此物并非什么长生仙药,乃是臣在农档库中发现的南荒救饥之物,名为!它耐旱耐瘠,产量极高!若能广植于北方,遇上灾年,足可活我大秦百万子民!臣斗胆,以此为饵,引陛下亲临,只为让陛下一观此神物真容,知其利害!
嬴政脸上的表情瞬间沉了下去,像是暴风雨前的天空。但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死死地锁在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之上,久久没有移开。
许久,久到我膝盖都开始发麻,他才从喉咙深处,低沉地挤出一句话:若真能如此……寡人愿为你破例再开一仓。
有了他这句话,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一半。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程素娥等人更是精心照料,不敢有丝毫懈怠。到了夏末,我们秘密移植到皇庄的第一批红薯,终于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我特意选在秋社祭日的前夕,恭请嬴政与文武百官亲临皇庄的那片试田。
当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刨开松软的泥土,然后将一条条紫红色、粗壮饱满的薯块,像提着一串巨大的宝石项链一样,完整地从土里提出来时,田埂上瞬间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
最大的一个红薯,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足有两斤多重!
我当即命人架起几口大锅,就在田边,将刚出土还带着泥土清香的红薯洗净,上锅蒸煮。
当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红薯被分送到各位大臣手中时,他们起初还有些犹豫,面面相觑,不敢下口。但在第一个胆大的官员小心翼翼地剥开皮,尝了一口之后,惊叹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咦?竟比粟米还要甘甜几分!
香!真香!入口即化,香糯无比!
饱腹感也很足啊!
更关键的是,经过随行农官的现场测算,这区区一分试验地的产量,折算下来,亩产竟然高达六石有余!(此处按秦制估算,突出高产)
足足是现在主流作物粟米的三倍还多!
一直沉默旁观的李斯,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快步走上前,对着嬴政深深一揖,声音都带着颤:陛下!此乃天赐我大秦、福泽万民之神物啊!臣恳请陛下,明年开春,便下令所有郡县皆派专员前来咸阳,学习此物种植之法,尽快推广全国!
嬴政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那些堆积在田埂边、像小山一样的紫红色红薯,眼中光芒剧烈地变幻着,谁也猜不透这位帝王此刻心中翻涌着怎样的波涛。
突然,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直直地钉在我脸上,问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问题:
姜氏,寡人问你,若此物遍布天下,百姓人人皆能果腹,他们……还会造反吗?
整个田埂上,瞬间鸦雀无声。连风吹过麦茬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迎着嬴政那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回陛下,只要是饿不死的人,只要有田可种、有饭可吃,就绝对不会想去推翻一个能让他们安稳吃饱肚子的朝廷。
他定定地看了我数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风暴在凝聚,又仿佛有冰雪在消融。
突然,他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几乎要穿透云霄的大笑,猛地一拂袖袍,声如洪钟:好!传旨——即刻起,设救荒司,专管薯蓣引种、培育、推广一应事宜,由姜氏总其事!
陛下圣明!
山呼海啸般的颂扬声在田埂上响起。
然而,权力的甜香总是伴随着铁锈的冰冷。
赐封的诏书颁下才三日,救荒司总事姜氏的名头传遍朝野,食邑三百户,赏金千两的恩宠惹红了无数人的眼睛。
就在宫人为筹备庆功宴忙碌的傍晚,阿芜面色凝重,脚步匆匆地前来急报。
赵高动手了。
他买通了几个南来的行商,在咸阳市井间大肆散布恶毒谣言,说番薯乃阴寒污秽之物,食之断嗣绝后,更有被他收买的巫祝当街做法,披头散发地呼喊地出怪根,国将大凶!
一时间,刚刚还对红薯充满好奇和期待的百姓,脸上又蒙上了一层疑虑和恐惧的阴影。
我听完,嘴角只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跟我玩舆论战?散播恐慌?这套路我见得多了!
我立刻命程素娥组织起上百名口齿伶俐、手脚麻利的宫婢,带着十几大筐刚刚蒸好、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红薯,走上咸阳最繁华的街头,见人就分,免费请百姓品尝。尝尝吧,陛下都说好的救命粮!甜不甜?香不香?
同时,我花了一点小钱,雇了一群活泼机灵的孩童,教他们传唱我连夜编出来的新童谣:红皮白肉甜如蜜,一家吃了都不疾;皇上种它为救民,谁说怪根是妖物?
清脆稚嫩的童谣,和那实实在在、香甜软糯、吃进肚子就能顶饱的红薯,迅速占据了咸阳的街头巷尾,压过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谣言。
三日之后,市井间的流言风向已然彻底逆转。现在人人都在说:那是姜田稷娘娘送来的福薯!吃了能活九十九!
我站在暖棚前,看着第二批新培育的薯苗已经破土而出,嫩绿的叶片在秋日的阳光下舒展开来,心中一片澄澈清明。
粮食,从来都不只是饭碗里的那点东西。
它是民心,是江山社稷最坚实的底座,也是我,和这个时代,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所要共同写下的第一份关于生存与希望的契约。
而我知道,当千亩、万亩、千万亩红薯在帝国广袤的大地上同时破土而出,连绵成一片希望的绿色海洋时,那个困扰了华夏大地数千年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血色轮回,或许,真的有机会,被我这个意外闯入的后来者,亲手撬动一丝缝隙。
咸阳的秋风吹过我的宫苑,带来了权力中心特有的、甜腻又虚伪的香气,也带来了隐藏在暗处的、冰冷的铁锈与血腥味。
我握紧了那份依旧滚烫的任命诏书,指尖感受着上面清晰的刻痕。
心中无比清醒地知道——
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