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秦建国婉拒了刘木匠一起去食堂的邀请,揣着早上带的饼子,匆匆往家赶。路上经过副食店,用身上带的零钱买了一小包水果糖——给石头的,又秤了半斤鸡蛋糕,留给念秋晚上饿了垫肚子。
到家时,石头刚睡醒午觉,正揉着眼睛找姥姥。看到爸爸回来,张开小手就要抱。秦建国心里一软,抱起儿子,用胡子茬轻轻蹭他的小脸蛋,逗得石头咯咯直笑。岳母已经热好了粥,他把饼子掰碎泡在粥里,就着咸菜,吃得很快。一边吃,一边听岳母絮叨街坊邻居的琐事:谁家儿子顶替进了厂,谁家闺女找了个对象是司机,谁家在偷偷摸摸卖自家做的黏豆包……
这些市井烟火气,是秦建国前世未曾好好体会,今生在山林中也无从感知的。他静静听着,觉得踏实。
饭后,他洗了把脸,换上那件中山装,便往师大赶。帮他润色稿子的是中文系大三的两个学生,一男一女,男的叫陈向东,戴着黑框眼镜,书卷气很浓;女的叫李秀娟,剪着齐耳短发,说话干脆利落。
见到秦建国,陈向东有些激动:“秦大哥,你的《马路天使》我们都看了,写得太好了!特别是赵卫东在路灯下看书那段,我们好多同学都看哭了。”
李秀娟则更直接,摊开抄写工整的稿子,上面用红笔做了不少标记:“秦大哥,我们主要提了些文字上的建议。比如这里,‘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我们觉得改成‘心头仿佛压着千斤重的碾盘’,是不是更能表现那种喘不过气的压抑感?还有这里的对话,可以更简洁些,符合人物身份……”
他们讨论得很认真。秦建国发现,这些科班出身的年轻人,对文字的感觉确实敏锐,提出的许多建议都切中要害。但他也坚持了一些自己认为必须保留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直白表达。讨论不是一边倒的指点,而是平等的切磋。最后,陈向东推了推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秦大哥,你笔下的人物那么真实,是不是……你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秦建国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下过乡,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事。那个年代,每个人都不容易。”他没有多说,但这个回答似乎让两个学生更加敬佩。
离开师大时,已是下午三点多。秦建国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到了附近的新华书店。书店里人不多,书架上的书比起前几年丰富了不少,除了领袖着作和革命读物,也开始出现一些文学作品和科技知识丛书。他在“文学”类书架前驻足,找到了那套再版的《鲁迅全集》,又看到新上架的《重放的鲜花》——这是一本收录了曾经被打为“毒草”的小说的集子。他犹豫了一下,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本《现代汉语词典》。写作需要它,而且,他也想给念秋一个惊喜——她念叨这本新版词典很久了。
当他把词典递给沈念秋时,妻子果然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这很贵吧?”
“写作要用,你学习也要用,值得。”秦建国看着妻子脸上绽放的笑容,觉得那点花费实在不算什么。
晚饭后,沈念秋在灯下复习功课,秦建国则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就着灯光,开始打磨下午未完成的木镇尺。细砂纸摩擦木面,发出均匀的沙沙声,与隔壁房间里岳父母轻微的收音机戏曲声、沈念秋偶尔的翻书声、石头睡梦中吧嗒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平凡却温馨的家庭协奏。
“建国,”沈念秋忽然抬起头,“下周日我们系组织去南湖植树,家属也可以参加,还能带孩子去湖边玩。你去吗?”
秦建国手上动作不停:“去。石头该多出去走走。”
“那说定了。”沈念秋笑了,继续低头看书。
夜深了,秦建国将打磨光滑、上了第一遍蜡的镇尺放在窗台上晾着。木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松鹤仿佛要振翅飞起。他洗净手,回到他和念秋的小房间。妻子已经睡了,呼吸轻缓。他轻轻躺下,看着天花板。
这一天,充实而平稳。上午在文化宫凿刻木纹,下午在大学探讨文字,晚上在家中聆听琐碎。三种不同的空间,三种不同的节奏,却奇妙地融合在他新生的生活里。没有山林中的危机四伏,没有黑市里的心惊胆战,只有细水长流的劳作、学习和陪伴。
他知道,未来的路还长。写作能否真正走出成绩?木工手艺能否获得更广泛的认可?家里藏着的巨款该如何一步步合理化?岳父母渐渐老去,孩子一天天长大,念秋毕业后工作如何安排……这些现实的问题,都需要他一步步去面对,去解决。
但至少此刻,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宁。他用自己的双手,正在这个城市里,一点点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这痕迹或许细微,却清晰、实在,如同他手中那渐渐成型的木纹,只要持续不断地雕琢,终会呈现出独一无二的美好模样。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星光悄悄铺满天穹。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秦建国闭上眼睛,沉入了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