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息裹挟着泥土的腥味和草木萌发的清苦,钻入靠山屯的每一个角落。冰雪彻底消融,露出被一个冬天风雪磨砺得有些发黑的土地。矿山工地的轰鸣声愈发密集,如同一个日渐庞大的巨兽,不断吞噬着周边的山林与寂静。
秦建国站在重新焕发生机的砖窑前,看着新出窑的红砖被一车车拉走,大部分运往矿山,小部分则按照他的安排,试探性地送往周边几个正在兴修水利的公社。工副业小组的账面上,数字在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但他心头的巨石并未减轻分毫。
郑股长那边,自从上次“质量标准”风波后,表面上消停了许多。每月那份“顾问津贴”,秦建国都让孙福贵准时、稳妥地送去,不多不少,维持着一种脆弱的默契。但秦建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间歇。郑股长看他的眼神,少了些过去的倨傲,多了几分审视和计算,像在掂量一件尚有剩余价值、但已不那么顺手的工具。
这天下午,秦建国正在蜂场查看搬迁后蜂群的适应情况,赵大山急匆匆地找来,脸色比前几天挨冻的土疙瘩还难看。
“建国,坏了!”赵大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发颤,“公社……公社来人了!是王主任亲自带的队,说要检查各大队的工副业摊子,特别是……特别是咱们这个‘工副业小组’!”
秦建国心里猛地一缩。公社王主任,那可是个原则性强、不苟言笑的老革命,对“资本主义尾巴”一向深恶痛绝。虽然现在政策风向似乎有些微妙的松动,但在这个偏远的山沟,王主任的态度就是金科玉律。
“为什么突然来查?听到什么风声了?”秦建国强迫自己冷静,低声问。
“不清楚啊!”赵大山急得直搓手,“就说要‘了解情况’,‘加强管理’。我瞅着那架势,来者不善!会不会是……郑股长那边……”
秦建国眼神一凛。不是没有可能。郑股长拿了好处,却未必真心想看到他坐大。暗中给公社递个话,借刀杀人,敲打一下他秦建国,是轻而易举的事。
“慌什么。”秦建国拍了拍赵大山的肩膀,语气沉稳,“咱们的工副业,是响应国家建设需要,解决屯里劳力出路,增加集体收入,合理合法。走,回去看看。”
屯委会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气氛凝重。公社王主任坐在主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脸色严肃。旁边坐着公社的文书和一名干事。屯委会的几个委员都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赵大山,秦建国,”王主任看到他们进来,目光如电,“你们这个工副业小组,搞得挺红火嘛。砖窑、蜂场、基建队,现在还在公社边上开了个代销点?阵仗不小啊。”
赵大山额头冒汗,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秦建国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王主任,您来了。我们这点摊子,都是被矿山建设逼出来的。地征了,社员们没了来钱的路子,总不能坐着等国家救济。搞点工副业,一是为矿山建设服务,二是给屯集体创收,三是解决社员们的工分钱。每一步,都是经过屯委会讨论,账目也清楚,绝没有胡来。”
“账目清楚?”王主任哼了一声,“砖瓦卖给矿山,价格谁定的?基建队承包工程,款项怎么结算?那个代销点,有营业执照吗?交税了吗?还有,我听说,你们还给指挥部的干部送‘顾问津贴’?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响。赵大山脸都白了,几个委员更是吓得一哆嗦。
秦建国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委屈:“王主任,这话是从何说起?砖瓦价格是参照县里物资公司的标准,跟指挥部后勤定的合同,都有白纸黑字。基建队的工程款,也是按指挥部核算的工作量结算。代销点刚开张,主要是为了方便矿山工人,卖点针头线脑,还没正式营业,执照正在托人问着办。至于‘顾问津贴’……”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王主任:“这绝对是误会!指挥部的郑股长,确实关心我们砖窑的生产,给我们提过一些宝贵的质量改进意见。我们屯里人感激,逢年过节,送点自己产的蜂蜜、山野菜表表心意,这算是乡亲之间的正常走动,怎么能说是‘津贴’呢?王主任,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指挥部找雷科长,或者直接问郑股长核实情况。”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咬死是集体行为,合同规范,人情往来。甚至把雷科长和郑股长都抬了出来,将了王主任一军——你要查,就得去指挥部核实,到时候牵扯到指挥部干部,事情就复杂了。
王主任盯着秦建国,锐利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看穿。他久经沙场,哪里听不出秦建国话里的机锋和底气。他确实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靠山屯的秦建国手眼通天,跟指挥部的人关系密切,工副业搞得有点“出格”。但真要去指挥部查证,没有确凿证据,他也不想轻易得罪矿山方面。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王主任缓缓开口,语气依旧严厉,但似乎不再揪着具体细节:“秦建国,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搞工副业,要在国家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要时刻牢记社会主义集体的性质!不能搞歪门邪道,不能助长资本主义倾向!你们这个工副业小组,规模不小了,要加强管理,账目要公开,分配要合理!以后有什么重大决策,必须向公社报备!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坚决按照王主任的指示办!”秦建国和赵大山几乎同时应声。
王主任又训诫了几句,主要是强调政策红线,然后便带着人离开了靠山屯。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处罚,但无疑给秦建国和整个工副业小组敲响了一记沉重的警钟。
看着公社吉普车扬起的尘土,赵大山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喃喃道:“吓死我了……建国,多亏了你……”
秦建国却没有丝毫轻松。王主任的到来,意味着他这套游离于正式体制之外的运作模式,已经引起了上层的注意。郑股长可能没有直接告密,但肯定在某些场合流露过对他的不满或“特别关注”,才会引来王主任的突击检查。
“大山哥,这事没完。”秦建国声音低沉,“王主任这是警告。咱们以后做事,得更小心,更‘合规’。”
他所谓的“合规”,并非真正的循规蹈矩,而是在表面上做得更加无可挑剔。他立刻召集工副业小组,做出几项决定:第一,砖窑、蜂场、基建队、代销点的账目,以后每月在屯委会公开一次,虽然核心的利润和“活动经费”他自有办法处理,但明面上的流水必须清晰。第二,工分分配方案重新调整,向一线劳力和技术骨干倾斜,减少旁人的闲话。第三,代销点的营业执照,立刻想办法去公社和县里跑动,哪怕花点钱,也要尽快办下来,哪怕只是个形式。
同时,他给沈念秋又去了一封信,没有提及王主任检查的具体细节,只是说屯里工副业发展遇到一些“管理上的新要求”,询问大学里是否有一些关于农村社队企业管理的政策讨论或文章,希望能“学习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