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通知,是由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在午后日头最烈的时候送到的。一个印着红色字体的牛皮纸文件袋,直接交到了支书秦建国的手上。这薄薄的几页纸,仿佛有千钧重,秦建国接过时,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对邮递员道了谢,目送那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屯口的土路拐角,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合作社大院。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隔壁的妇女主任办公室。沈念秋正在那里整理秋收后妇女副业生产的计划草案,抬头看见秦建国凝重的脸色以及他手中的文件袋,心猛地一沉,手中的钢笔在纸上顿了一下,洇开一小团墨迹。
“来了。”秦建国简短地说,将文件袋放在桌上。
沈念秋没有立即去碰,只是看着它,像是看着一个既期盼又畏惧的预言终于成真。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知了聒噪的鸣叫和彼此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打开吧。”沈念秋轻声道。
秦建国深吸一口气,拆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文件。他看得很快,但眉心渐渐蹙起,然后又缓缓舒展开一些,眼神复杂地变化着。沈念秋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动。
“两份。”秦建国将文件递给她一份,“这份是关于知青安置和返城工作的具体实施方案。另一份,是《关于当前农村经济政策若干问题的意见(试行草案)》的传达稿。”
沈念秋接过那份关乎她以及所有知青命运的文件,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屋子里很静,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铅印的条文:“……本着负责到底的精神,妥善安置……多渠道解决……符合条件的,可参加城镇企事业单位招工……参加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由原插队所在地公社统一办理相关手续……”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她的心坎上。希望具体化了,道路清晰了,不再是捕风捉影的传言,而是白纸黑字的政策。可与此同时,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离别”的实感,也前所未有地压迫下来。
“考试时间定在十二月,”秦建国指着其中一行,“距今不到三个月了。招工的名额,各公社要统计上报,由县里统筹分配。”
沈念秋抬起头,眼中情绪翻涌:“建国,你……”
秦建国知道她想问什么,他将那份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文件推到她面前,手指点着其中用红笔画了线的一段:“你看这里,‘尊重生产队自主权,克服平均主义……可以包工到组、联产计酬……也可以在生产队统一核算和分配的前提下,包产到户……’ 虽然说是‘试行’,风已经吹过来了。靠山屯刚走上正轨,秋收在即,接下来是分是合,怎么分怎么合,千头万绪。我这个支书,现在不能走,也走不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看向沈念秋,眼神深邃:“念秋,你和我不一样。你一直想上学,你有这个能力。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必须抓住。屯子里的事,有我。”
沈念秋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知道秦建国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他主动放弃了第一批、可能也是条件最优惠的返城机会,将自己与这个东北小山村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这份担当,让她心疼,也让她敬佩。
“我们先开个知青会吧。”沈念秋最终说道,将翻涌的心绪压下,“把政策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家。”
“好。”秦建国点头,“晚上,知青点。”
消息像长了腿,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整个靠山屯都知道了“公社来了红头文件”。屯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又像是被冻结,一种极致的兴奋与极致的焦虑交织弥漫。
晚饭后的知青点,那盏平日里昏黄黯淡的煤油灯,今夜似乎也因承载了过多的期盼而显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八名知青,包括秦建国和沈念秋,全都到齐了。小小的土坯房里挤得满满当当,炕上、板凳上、甚至门槛上都坐了人。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秦建国手中那几页薄薄的纸上,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水和一种叫做“命运”的紧张味道。
秦建国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始宣读文件。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句清晰,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每一个政策要点。当听到“招工”、“顶班”、“高考”这些关键词时,房间里响起了一片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声。刘志军紧紧攥住了拳头,指节发白;陈芳推了推眼镜,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吃进去;其他几个知青,有的眼神放光,有的面露忧色,有的则是一片茫然。
读完文件,秦建国将它放在炕桌上:“文件就在这里,大家都可以看,可以抄录。政策是明确的,路子有两条:招工,或者高考。招工的名额需要争取,时间不定;高考的时间是十二月十号、十一号、十二号,全国统一。现在,有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骤然爆发的喧嚷。
“秦支书,招工的名额怎么分?是按下乡年限还是按表现?”
“高考要考哪些科目?政审卡得严不严?”
“我家是上海的,能考回上海去吗?”
“复习资料怎么办?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
问题像雨点一样砸来。秦建国和沈念秋耐心地一一解答,将他们从公社打听来的、以及文件上明确的信息尽可能详细地告知。他们理解这种焦灼,这是被漫长的等待和繁重的劳动几乎磨灭的希望之火重新燃起时的必然反应。
“安静!都安静点!”刘志军吼了一嗓子,他性格急躁,此刻更是心如火焚,“听秦支书和念秋姐说!吵吵能吵出名额来吗?”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沈念秋环视众人,开口道:“同志们,机会来了,但机会不会平白无故掉到头上。招工,需要我们自己去争取,也需要家里在那边使使劲。高考,更要靠我们自己的本事,把丢下多年的书本再捡起来。我的建议是,两手准备。家里有门路能联系到招工的,抓紧联系。同时,想参加高考的,从今天晚上开始,就要拿出当年下乡插队的劲头,把复习抓起来!”
“念秋姐说得对!”陈芳立刻接口,她显然是打定主意要高考的,“时间太紧了,我们必须争分夺秒!我建议,我们成立一个复习小组,互相督促,资源共享!谁家里寄来了复习资料,大家一起看!有什么难题,一起讨论!”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意向高考的知青的响应。气氛从最初的混乱躁动,开始转向一种带着悲壮感的务实。他们知道,这是一场战斗,一场与时间、与遗忘、也与无数同样渴望改变命运的知青竞争的战斗。
“秦支书,那你和念秋姐呢?”一个细心的女知青问道。
秦建国看了一眼沈念秋,沉声道:“我暂时不走。秋收还没开始,后续的政策怎么落实也不清楚,靠山屯这一摊子,我得守着。沈念秋同志,会参加高考。”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投向沈念秋。有羡慕,有祝福,也有一丝了然。沈念秋的能力和学识,大家有目共睹,她参加高考,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