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恍然抬头,接过碗,指尖因长时间暴露在寒冷中而有些僵硬,不经意间碰到了孙小梅的手背。两人都迅速缩回手。石头低下头,大口喝着滚烫的粥,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孙小梅没应声,只是又将一个窝头,悄悄放在他脚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午后,队部里炉火燃得正旺。山货小组的第一次正式会议,气氛与河滩上的冷峻截然不同,显得格外热烈。老支书、秦建国(安排好勘测队后赶了过来)、沈念秋、赵卫红、孙小梅,以及屯里两位被尊称为“山里通”的田婶子和王婶子,围坐在炕桌旁。
炕桌上,摊开了几张边缘卷曲的泛黄草纸,那是往年屯里人零散记录的山货信息,旁边则放着沈念秋带来的崭新笔记本和两支钢笔。
老支书“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慢悠悠地开了腔:“咱们靠山屯,别的没有,就是背后这大山,慷慨!可这山里的宝贝,不是谁都能认得全、取得好的。往年各家零散着采,好的赖的一起薅,卖不上价,还糟践东西。”
秦建国接过话头,声音洪亮:“老支书说得在理!所以,咱们今年要把这事立起规矩来!开春雪化到第一茬山货下来,怎么也得有个把月。这点时间,咱不能干等!念秋知青,你文化高,笔头快,这次就由你牵头,带着卫红、小梅,还有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嫂子,把咱们靠山屯周围山里,能吃的、能用的、能换钱的山货、药材,都给它来个‘大盘点’!”
沈念秋推了推眼镜,郑重点头,已经翻开了笔记本,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我的想法是,”秦建国继续道,“咱们弄一本咱们自己的‘山货宝典’!不仅要记下名字,还要画下样子(他看向有点绘画功底的孙小梅),写明啥时候采、在哪儿采最多、怎么采摘不伤根、采回来怎么收拾、晾晒、储存,才能卖上好价钱!这里头的学问,两位老嫂子得多费心,掰开了揉碎了,教给她们!”
赵卫红性子急,立刻问:“建国哥,那工具呢?背篓、麻袋、挖药材用的小锄头、剪子,还有装蘑菇的篮子,都得准备起来吧?”
“这事我也考虑了。”秦建国赞许地看了赵卫红一眼,“卫红你心细,又利索,工具这块就由你主要负责!带着大家,把生产队仓库里那些积了灰、放了很久的家伙事儿都翻出来,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该重新编的请会手艺的老人家帮帮忙。缺多少,统计个确切的数出来,我去公社想办法申请或者赊购!”
孙小梅安静地坐在沈念秋旁边,面前也摊开了一个本子。她负责辅助记录两位婶子口述的那些带着泥土气息和鲜活经验的“知识点”。田婶子说话快,王婶子说话慢,有时还用些只有屯里人才懂的土名,孙小梅听得格外认真,偶尔遇到听不懂的,便会细声细气地追问:“田婶,您刚才说的‘驴蹄子蘑’,是不是就是书上说的‘蜜环菌’?它旁边常长的那种淡黄色的、不能吃的,叫‘赭红拟口蘑’对吗?”她问得仔细,还在本子边上用铅笔勾勒出简单的形状对比,引得两位婶子连连点头,田婶更是拍着腿说:“对对对!就是这闺女说的这个学名!小梅这脑子,真是透亮!”
接下来的日子,靠山屯的表面依然是冬日特有的宁静,积雪覆盖着田野和屋顶,炊烟袅袅。但内里,却分明涌动着一股为春天积蓄力量的暗流,这股力量,体现在每一个忙碌的身影和日益清晰的规划上。
石头带领的“勘测小队”成了河滩地的常客。他们的工作越来越细致。除了拉绳打桩,石头还弄来了一个旧的罗盘(不知从哪位老把式那里淘换来的),结合着日头和远处山峦的走向,反复修正渠线的方位。他甚至用斧头和小撬棍,在几个怀疑有暗石或者土质特别松软的地方,破开冰壳和冻土,取出深处的土样仔细查看。虎子和猛子从一开始的觉得新鲜,到后来被石头这种一丝不苟的劲头感染,也沉下心来,跟着学习怎么看地势的高低起伏,怎么估算土方量。休息时,几个人就围坐在背风的土坎下,石头用木棍在雪地上画出更加详细的草图,讲解着为什么渠线要在这里拐个弯,那里的坡度为什么要预留得大一些。冰冷的空气中,他们的讨论却热火朝天。
队部里,炉火几乎日夜不熄。“山货宝典”的编纂工作进展迅速。沈念秋负责总体规划和文字润色,赵卫红风风火火地带着几个姑娘翻遍了仓库,将那些破损的背篓、开裂的锄头把都清理出来,又请了屯里一位会编筐的老把式现场教学,姑娘们学着用泡软的柳条修补破损处,叮叮当当的修理声和欢声笑语充满了仓库。而孙小梅,则展现出了超越常人的细心和耐心。她不仅记录,还主动将采集来的信息进行分类、归纳。她将可食用的蘑菇、野菜和常用的中药材分开,在每个条目下,不仅记录了形态特征、生长环境、采摘时节,还特意用红笔标注了易混淆的有毒物种及其区别,以及可持续采摘的注意事项(如保留菌丝、不采尽幼苗等)。她那本笔记,字迹工整,条理清晰,配上简易的图示,简直像一本专业的小册子。连秦建国看了都啧啧称奇,老支书更是捻着胡须,眼中满是欣慰。
有时,孙小梅去给河滩上的勘测队送些热水或替换的棉手套,总会不自觉地寻找那个沉默的身影。她常常看到石头独自一人站在某个高处,迎着风,远眺着整个河滩地,或者低头在草图上一笔一画地修改、标注。他的背影在辽阔而苍凉的冬日景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蕴含着一种能够改变这片土地的坚定力量。他或许只是在她递过水壶时,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沉静,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以及一种被信任、被委以重任的专注。孙小梅的心,就像那被木桩和麻绳精确标记过的河滩地,虽然表面依旧覆盖着冰雪,但内在的脉络、未来的走向,已在心里渐渐清晰、深刻起来。
希望,不再仅仅是除夕夜炕洞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更是雪地上清晰的测量标记,是笔记本上日益增多的工整字迹和精致图示,是仓库里修缮一新、堆放整齐的劳动工具。所有这些细致的筹备,都在凛冽而清新的空气里悄然孕育,如同积雪下等待萌发的种子,只待春风一度,冰消雪融,便能破土而出,生长出属于靠山屯的、沉甸甸的丰收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