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云城,这座南云郡曾经最繁华的巨城,如今已化作一个巨大而畸形的熔炉,将战争带来的所有矛盾与纷杂都熔铸于一炉。
徐尘从暂居的清净小院走出,汇入熙攘的人流。他依旧是一袭朴素的青衫,气息内敛,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第一站,是城中心最为气派的“万云楼”。并非为了购宝,而是想感受一下这战争阴云下,南云城的“脉搏”。
楼内,灯火通明,香气氤氲。一场大型拍卖会正在举行。高台之上,拍卖师声音高亢,展示着一件件“珍品”:一柄水蓝色的飞剑,剑穗上还沾染着已然干涸发黑的血迹,据说是从某位战死的宗门长老遗物中流出;一套阵旗,旗面破损,却隐隐散发着金丹修士自爆后残留的惨烈气息,被冠以“英魂护佑”之名;甚至还有从被海族攻破的家族库藏中掠出的古玩玉器,此刻正被堂而皇之地竞价。
包厢里,衣着光鲜的宗门子弟和脑满肠肥的商会首领们推杯换盏,对下方展示的血色遗宝评头论足,眼中闪烁着对财富和权力的贪婪。他们谈论的不是前线战况,而是如何利用战争带来的动荡,低价吞并那些逃难家族留下的产业灵脉,如何将紧俏的丹药、符箓卖出天价。丝竹管弦之声掩盖了遥远的杀伐,奢靡与海外烽火恍如两个世界。
徐尘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当他漫步至高达百丈的宏伟城墙之下时,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城墙根下,原本宽阔的驰道两侧,如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窝棚和瘫坐在地的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充满惊恐。这些都是从东部沿海沦陷区逃难而来的低阶修士和凡人。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药味和绝望的气息。偶尔有巡天司的执事或宗门弟子驾着法器低空飞过,扔下几袋最劣质的、仅能果腹的“杂粮辟谷丹”,便会引发一阵疯狂的争抢。
一个断了手臂的修士,靠着墙根,用仅剩的手紧紧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对滚到脚边的辟谷丹视而不见,眼神空洞。徐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怜悯于他而言,是种遥远而无用的情绪。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个体的悲欢在时代洪流面前,微渺如尘。
他不再停留,身形微动,便已穿过人流,出了南云城北门,正式踏上了北上之路。
起初,道路尚且平坦,沿途村镇虽显萧条,但秩序尚存。但随着他不断向西北方向行进,越是靠近玉林郡方向,战争的伤痕便越发清晰地烙印在山水之间。
途经一处名为“翠屏山”的小型灵脉。此地原本山清水秀,是一个小型修仙家族“叶家”的根基所在。但如今,山体植被稀疏,原本应该灵气盎然的谷地,此刻却显得死气沉沉。灵脉的核心区域被数重阵法牢牢封锁,巨大的聚灵阵盘如同贪婪的巨兽,疯狂抽取着地底灵脉的本源,通过粗大的灵能管道,源源不断地输向远方。叶家的几名筑基修士愁眉苦脸地守在阵法外围,他们失去了修炼的根基,却还要承担守护这“战略资源点”的职责,前途渺茫。
在一处名为“落枫渡”的隘口,徐尘目睹了巡天司的征调队。几名身着制式银袍的巡天司执事,正围住一个仅有百余人的小门派“流云观”。为首的执事面无表情,手持巡天司令牌,声音冰冷:“……前线吃紧,特征贵观镇观之宝‘流云幡’以资战局,助我人族修士斩妖除魔。望贵观以大局为重。”
流云观的观主,一位白发苍苍的金丹初期老道,脸色惨白,嘴唇哆嗦。那流云幡是祖师爷传下的唯一法宝,是观内弟子布阵修炼的依仗。但在巡天司的威压和“人族大义”的名分下,他最终只能颤巍巍地交出那面灵气盎然的幡旗,眼中绝望。征调队离去后,整个流云观上下,一片悲戚。而在不远处的山道上,徐尘也看到另一幕:几个身着大宗门服饰的弟子,正强行将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散修围住,以“征募义勇”为名,实则强行编入即将开赴前线的“先锋营”。
然而,在这片灰暗的底色上,也并非没有亮色。徐尘也曾遇到几支规模不小的队伍,他们服饰各异,明显来自云洲内陆甚至其他州郡。队伍中的修士,修为从筑基到金丹不等,面色凝重,风尘仆仆,但眼神中大多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然。他们沉默地朝着东南前线方向疾行,旗帜上绣着“天剑”、“丹霞”等字样。这是响应巡天司号召,或自发前来支援的各方势力。
徐尘与他们擦肩而过。
……
与此同时,在南云城以西数千里,一座依托险峻山势而建的巨型堡垒——“盘石城”,正将海量的战争物资泵往东南方向的防线。这里,是巡天司在南渊州西部最重要的后勤枢纽之一。
要塞深处,一间宽敞却压抑的石殿内,灯火通明,算盘声、玉简碰撞声、传讯符的嗡鸣声与人声嘈杂地混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灵墨、丹药和一种焦灼的气息。余衍,这位镇海宫派驻巡天司的精英弟子,此刻正坐在一张堆满了卷宗和玉简的长案后,原本俊朗的面容上写满了疲惫,眼窝深陷,嘴角因长时间紧抿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面对的不是海族妖兽,却是一场丝毫不亚于前线血战的“无形战争”。
“余执事!我天刀门弟子在前线浴血奋战,为何这次补充的‘锐金符’数量又少了三成?莫非巡天司厚此薄彼?”一位身材魁梧、背负巨刀的金丹后期大汉拍着桌子,声若洪钟,他是天刀门的代表。
“刘道友此言差矣!”另一名身着八卦道袍的老者立刻反驳,“我流云剑宗负责防守的‘鹰嘴崖’段压力最大,海族攻势最猛,优先补充我宗物资,合情合理!倒是你们天刀门,上次分配的战备灵石似乎超出了定额吧?”流云剑宗的长老语气尖刻。
“放屁!那是我宗门弟子用命从海族手里抢回来的战利品!”
“战利品?谁知道是不是某些人趁机中饱私囊……”
类似的争吵,几乎每日都在上演。各大宗门为了有限的资源分配争得面红耳赤,大宗门恃强凛弱,小宗门则不得不联合起来,试图争取一丝喘息之机。余衍必须运用全部智慧、耐心甚至是不为人知的强硬手段,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维持着基本的平衡,确保物资能够相对公平,或者说,相对最有效地分配到最需要的地方。
而这还不是最让他心力交瘁的。
“余师兄——”一个略带慵懒和傲慢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位身着华贵锦袍、面色有些苍白浮肿的年轻修士,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摇着折扇走进了大殿,对周围的争吵视若无睹。此人是云洲某个大宗门长老的嫡子,名为赵铭,凭着关系混了个“后勤监军”的闲职来到盘石要塞。
“我今晚要在‘听雨轩’宴请几位好友,听说库房里新到了一批‘冰晶玉葡’,滋味不错,给我送些过去。哦,还有,前日送来的那批‘雪丝灵茶’,也拿两罐来。”赵铭用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语气理所当然。
余衍握着玉简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冰晶玉葡和雪丝灵茶,都是极为珍贵的灵物,对稳定心神、辅助修炼有奇效,本是计划配给前线那些因长时间厮杀而心神损耗过度的修士的。此刻却被此人轻描淡写地要去满足口腹之欲。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赵道友,此二物乃是战备资源,有明确规定,需优先保障前线……”
赵铭脸色一沉,折扇“啪”地合上:“余衍!你什么意思?我身为监军,难道连这点用度都支取不得?前线?前线那些……岂能懂得欣赏这等灵物吗?我看你是存心怠慢!”
周围的争吵声小了下去,各方代表都冷眼旁观,有的面露讥讽,有的则眼神复杂。余衍知道,此刻若退让,不仅助长了此人的气焰,更会寒了前线将士的心,也会让其他宗门看轻巡天司和镇海宫。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向赵铭:“赵监军,规矩就是规矩。此二物,余某无权擅动。若监军确有需要,可按程序向巡天司总堂申请调拨令,届时余某自当照令行事。”他不卑不亢,直接将皮球踢回了巡天司的规章制度上。
赵铭脸色一阵青白,显然没料到余衍敢如此顶撞他。他狠狠瞪了余衍一眼,丢下一句“好!很好!余执事,我记住你了!”便带着随从怒气冲冲地离去。
余衍缓缓坐下,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与这些蛀虫周旋,比协调宗门矛盾更耗心神。
然而,当他将目光投向石殿之外,那灯火通明的仓库区时,心中又涌起一丝暖意和敬意。那里,无数低阶的巡天司执事、征召来的散修、甚至是被罚役的罪修,正日夜不休地清点、分类、搬运着如山如海的物资。
没有人在乎他们叫什么名字,但他们却是这条生命线得以维系的真正基石。正是这些无名者的汗水与辛劳,支撑着前线的血战。
这时,一道急促的流光飞入大殿,化为一枚闪烁着刺眼红光的玉简,落在余衍案头最显眼的位置。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军情!
余衍神色一凛,立刻拿起玉简,神识沉入。片刻之后,他脸色骤变!玉简来自东南前线最关键的支撑点之一——“断浪崖”防线!讯息是镇海宫同门、也是他旧识的钱于筠发出的,内容言简意赅:防线遭遇海族主力猛攻,伤亡惨重,阵法破损严重,丹药、箭矢、修复阵盘的材料即将耗尽,急需支援!
名单上罗列的物资数量之大、种类之急,让余衍倒吸一口凉气。他立刻起身,所有的疲惫和纷扰都被抛诸脑后,声音斩钉截铁地传遍整个大殿:“传令!所有非紧急物资调配暂缓!优先满足‘断浪崖’清单!各部主事即刻到我这里报到!违令者,按战时条例论处!”
无形的战场上,新一轮的争分夺秒开始了。这一次,赌上的是前线无数同袍的性命。
……
东南前线,断浪崖。
这里不再是山水画卷,而是名副其实的血肉磨盘。高达千丈的悬崖之下,是漆黑如墨、汹涌澎湃的禁忌之海。悬崖之上,原本雄伟的防线工事,如今已残破不堪。巨大的防御光幕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在海族法术和巨浪的持续冲击下明灭不定。
钱于筠站在防线最前沿的一处突出部,她原本清丽的面容此刻沾满了血污与烟尘,束发的丝带早已不知去向,长发随意披散,更添几分煞气。她手中的长剑已然卷刃,剑身不断滴落着粘稠的、或蓝或绿的血液——那是海族和附庸妖兽的血。她的镇海宫制式战袍多处破损,露出内里闪烁着淡淡符文的内甲,甲胄上也布满了深刻的划痕。
“顶住!阵法不能破!”她的声音因长时间嘶吼而变得沙哑,却依旧清晰地传遍这段防线的每个角落。
海族的进攻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形态各异的海妖兽顶着箭雨和法术,疯狂地冲击着光幕;低阶海族战士如同蚂蚁般攀附而上;更有能操控水箭、冰棱甚至毒雾的海族祭祀躲在后方,不断释放着远程攻击。
每一次光幕的剧烈闪烁,都意味着有阵眼被破坏,有负责维护阵法的修士吐血倒下。每一次阵法的短暂黯淡,都有悍勇的海族突入防线,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亡。
“轰!”
一声巨响,不远处的一个重要阵眼在数头巨型海犀牛的撞击和一道粗壮水柱的集中轰击下,彻底爆裂!光幕瞬间破开一个巨大的缺口,汹涌的海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
“补上缺口!”钱于筠目眦欲裂,身先士卒,化作一道剑光冲向那个缺口。剑罡纵横,瞬间将十几名冲在最前面的海族斩为碎片。但更多的海族源源不断地涌来。
来自上百个宗门的年轻的弟子,看着即将崩溃的防线和苦苦支撑的大阵,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吞下数颗激发潜力的丹药,周身灵力瞬间狂暴,抱起数枚刻画着自爆符文的雷珠,义无反顾地冲入了缺口处最密集的敌群之中!
钱于筠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刺目的白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发,狂暴的灵力瞬间清空了一大片区域,连带着那些弟子年轻的身躯。自爆的威力暂时阻滞了敌军的涌入,为后方抢修阵法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钱于筠咬紧牙关,鲜血从嘴角渗出,剑势更加凌厉。这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在这里,死亡是常态,生存是侥幸。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黄昏,又从黄昏战至深夜。防线上尸体堆积如山,有人族的,也有海族的,鲜血将悬崖上的岩石都染成了暗红色。钱于筠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手臂早已麻木,丹田内的金丹也因灵力过度透支而显得黯淡无光。她只是凭借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支撑,她的身影在哪里,哪里的防线就仿佛多了一根定海神针,让残存的守军能够鼓起勇气,继续战斗。
在一次击退海族大妖的进攻后,钱于筠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地上一名满脸是血、看不清面容的修士赶紧扶住另一个低阶修士,递过去一个水囊和半块干硬的灵谷饼,接过,默默地喝了一口浑浊的清水,撕咬着一小块饼。没有言语,只有彼此眼中看到的疲惫与坚持。旁边,几个受伤的修士正互相包扎伤口,分享着最后几颗疗伤丹药。没有人抱怨,因为能活下来,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
就在钱于筠和断浪崖守军几乎要油尽灯枯,防线摇摇欲坠之际——
天际尽头,传来了熟悉的、如同仙乐般的飞舟破空之声!
数艘巨大的、悬挂着巡天司旗帜的运输飞舟,在精锐护卫法器的簇拥下,冲破云层,朝着断浪崖方向疾驰而来!飞舟侧面,清晰可见镇海宫的浪涛徽记!
“援军!是援军到了!”
“还有物资!快看!是新的阵盘和丹药!”
防线之上,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声,虽然微弱,却充满了希望。
钱于筠拄着剑,抬头望向那些飞舟,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这不仅是物资的补充,更是精神的强心剂。
与此同时,远在南渊州西北,正在一座路旁茶肆稍作歇息的徐尘,也听到了邻桌修士的议论。
“听说了吗?断浪崖那边前几天差点就破了!”
“是啊,据说惨烈无比!光是断浪崖一处,就由镇海宫的钱于筠仙子亲自带队,麾下汇聚了各派精英。巡天司的‘裂云真人’驾着遁天舟,以‘巡天神光’硬撼妖族;万剑门的‘玄镔老祖’祭出本命飞剑‘玄镔’,剑化长河;天工府的‘磐石尊者’驱动三十六尊巨神傀儡,硬生生顶住了妖潮冲击;灵兽宗的‘白鹤真人’御使万千灵禽,遮天蔽日;就连流云仙州的药王谷,也派出了‘青木先生’,以无边生机护持伤者……血战了三天三夜,各派长老弟子都快打没了,才勉强守住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