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为我哭泣,妤妤。我的离开,是一种清理。像是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让一切归于空白。你应该有更广阔、更明亮的天空。你会遇到一个真正健康、阳光、能配得上你所有美好的人,与他携手,度过安稳而幸福的一生。
而我,会带着关于你的所有记忆,去往另一个世界。那些一起走过的路,吹过的风,看过的夕阳,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这些,已经是我贫瘠生命里,最丰盛的拥有。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曾给过我的所有温暖。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期望。
再见了,我的女孩。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永远爱你的霄元绝笔”
信,读完了。
信纸从我无力颤抖的手中滑落,轻飘飘地,像一片枯叶,覆在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上。
世界,在我周围彻底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他曾伏案书写的书桌,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像浓稠的墨汁,浸透了我的每一寸感官。
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无声无息,仿佛要流尽一生的泪水。
我想起他发现割腕那天,他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白色衬衫,躺在盛满淡红色液体的浴缸里,脸色苍白得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大理石雕像,有一种破碎而绝望的美。他那公平时常显得有些忧郁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一滴,晶莹的水珠坠落在血水中,漾开一圈圈微小的涟漪,那声音在死寂的浴室里被无限放大,敲击着我的耳膜,也敲击着我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境。
那件白衬衫,被血染成了凄艳的、不均匀的红色,像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带着一种决绝的、祭献般的意味。他是不是想在最后时刻,留下一个在我记忆中还算整洁干净的印象?是不是连告别,他都想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带有仪式感的方式?
而我,当时只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尖叫,颤抖,手忙脚乱地拨打急救电话,语无伦次。我看到了那片触目惊心的红,却从未读懂那红色之下,他无声的、盛大的告白与诀别。
“我还没有表白,我不甘。”
他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一次次地喃喃自语。那时,我站在他床边,心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焦灼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我嫉妒那个被他如此深藏在心、至死不渝的女孩。我甚至阴暗地想过,究竟是怎样的天仙般的人儿,能让他如此魂牵梦萦,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那个让他魂牵梦萦、让他生死以至的人,就是日日夜夜守在他病床前的我啊!
而我,却用最愚蠢的方式,亲手将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也掐灭了。我告诉他,要“好了”才配去爱。我把他最珍贵的感情,当成了他需要克服的“病症”的一部分。我那番自以为激励他的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确信,他这份带着痼疾的爱,是一种原罪,不配见光,不配存在。
他不知道,我爱他。
或许,是从很小的时候,他把自己最爱吃的糖果偷偷塞进我手心开始。或许,是他在我被其他孩子欺负时,默默挡在我身前开始。或许,是在他父母双亡后,他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我递给他那杯热水,他抬起通红的眼睛,哑着声音说“谢谢”开始。
那份感情,早已在年复一年的陪伴中,深入骨髓,成了习惯,成了空气。我以为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蹉跎和等待,我以为他总会发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她”,其实从未远离。我以为,等他“好”起来,我们自然会有水到渠成的未来。
我从未想过,抑郁症不是一场短暂的感冒,而是一片他无法走出的、吞噬一切的沼泽。我也从未想过,他爱得如此卑微,如此绝望,宁愿独自溺毙,也不肯向我伸出求援的手,因为他怕拖我下水。
窗外的夕阳,正一点点沉入远方的楼群,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而凄婉的橘红色。就像我们十六岁那年,一起看到的那个放学后的黄昏。光线的角度渐渐收拢,房间里的阴影越来越浓,最终,黑暗温柔而残酷地,将一切都吞没了。
我抱着那本日记和那封信,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很久很久。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他残留的温度,就能穿越生死,回到过去,在那个致命的夜晚之前,用力抱住他,告诉他:“霄元,我知道‘她’是谁了。我也爱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请你,为我留下来。”
可是,晚了。
这世间最残忍的三个字,莫过于“已来不及”。
他的爱,如此沉默,又如此震耳欲聋。它藏在日记的每一行字里,藏在每一次欲言又止的眼神里,藏在那件被鲜血染红的白衬衫的决绝里,最终,凝结成这封迟来的、再无人接收的回信。
这封情书,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终于抵达我的手中。它诉说着至死不渝的爱恋,也宣告着永不复还的离别。
我失去了他,永远地。
不仅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不仅仅是住在隔壁的温柔邻居。
我失去了,这个用整个生命,沉默地、绝望地爱了我一辈子的男孩。
夜色,彻底笼罩了世界。我在无边的黑暗里,紧紧攥着那冰凉的纸页,像攥着他再也无法温暖起来的手。余生,我都将活在这份迟来的知晓里,活在这份无处投递的、沉重的爱,与无尽的憾恨之中。
风从忘记关严的窗缝吹进来,拂过我的脸颊,带着夜晚的凉意。恍惚中,我仿佛又听到了少年时代,他在我家窗下,轻轻吹响的那声口哨,清脆,悠长,召唤着我奔向他的身边。
可是这一次,无论我如何回应,窗外,都只剩下空荡荡的、寂静的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