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在这绝望的、只剩下一年的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寄托和光芒。
她闭上眼,两行冰冷的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为了刘九思,不是为了那荒唐的捐赠,只是为了她自己,和她腹中这个来得太不是时候的孩子。
林晓月离开后的日子,对刘九思而言,是一片混乱的灾难。
起初是愤怒,不解。他不懂林晓月为什么反应那么激烈,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妹妹命悬一线的危急,为什么要在那种时候任性离开。他给她打电话,发信息,石沉大海。去她学校,同事说她请了长假。回到他们的小家,发现她的东西少了一部分,他的心才猛地沉下去。
她来真的。
还没等他从林晓月决绝离开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妹妹刘九月的病情急转直下。匹配到合适心源的消息曾让全家短暂地狂喜,但林晓月的消失,让这喜悦变成了更深的绝望。希望燃起又瞬间熄灭,比从未有过希望更残忍。
医院成了刑场。妹妹在重症监护室里靠着机器维持生命,医生一次次下达病危通知,语气一次比一次沉重。
“最多……两天。如果还没有……”
刘母彻底疯了。她不再哭泣,而是变成了一头暴怒的母兽,将所有的焦虑、恐惧和失望,都倾泻在刘九思身上。在家里,在医院走廊,她捶打着刘九思的胸膛、后背,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血痕。
“废物!窝囊废!连个人都留不住!那是你亲妹妹啊!你让她等死吗?!”
“林晓月她就是个白眼狼!冷血动物!她不得好死!”
刘父在一旁,脸色铁青,看着儿子的眼神也充满了失望和指责,偶尔会试图拉住歇斯底里的妻子,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转过身,重重叹气。
刘九思站在那里,像一根失去感知的木桩,承受着母亲的打骂。那些话语和拳头落在他身上,却不觉得疼。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林晓月冲进雨里那个决绝的背影,是她问他“是不是早想让我捐了”时那双盈满震惊和伤痛的眼睛。
还有……她提到“幼儿园老师”时,那尖锐的讽刺。
良心?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终于,在母亲又一次撕扯着他的衣服,哭喊着“你说话啊!你把她找回来!你去求她!给她跪下!”的时候,刘九思一直紧绷的某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赤红,蓄积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无尽的痛苦和压抑的怒吼,冲口而出:
“妈!她也是我爱的人!是我放她走的!是我让她走的!行了吗?!”
吼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震住了歇斯底里的刘母,也让他身旁一直沉默的刘父愕然转过头。
刘母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疯狂凝固,慢慢转为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空洞和震惊。她看着儿子,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你说什么?”她喃喃道。
“我说,是我放她走的!”刘九思重复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你们逼她,也受不了我自己……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看着她去死!哪怕是为了妹妹!”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是刘父。
紧接着,是更加疯狂的捶打和哭嚎。
“畜生!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们刘家造了什么孽啊!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刘九思不再说话,也不再闪躲。他重新垂下头,任由父母的打骂和哭诉如同暴雨般落在身上。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眼泪无声地淌落。身体的疼痛微不足道,心里的那个窟窿,正在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沉默的那一刻起,从他吼出那句话起,就彻底碎了,再也拼不回去了。
他和林晓月,他和这个家。
最终,刘九月没有等到心脏。两天后,她在深度昏迷中停止了呼吸。
葬礼那天,天色阴沉。刘九思穿着黑色的西装,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妹妹年轻苍白的笑脸,心如刀绞。他愧对妹妹,他知道。如果……如果他当时能狠下心,能更坚决地去把林晓月找回来,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刘母在葬礼上哭晕过去几次,醒来后,看他的眼神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她指着他的鼻子,声音虚弱却刻骨:“我没有儿子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她躺在里面……是你,刘九思,是你害死了她……”
家,彻底散了。
林晓月的父母在刘九月去世后曾试图上门,大概是想做个最后的了结,或者,只是想问问自己女儿的下落。两家人几十年的交情,在那一刻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具体谈了什么,刘九思不知道。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听到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瓷器摔碎的声音,还有母亲尖厉的哭骂和林母压抑的啜泣。
最后,门被重重摔上。世界归于死寂。
他走出来,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父亲颓然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母亲不在。
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撕碎的照片。是他和林晓月小时候的合影。
决裂了。
他和林晓月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人命,隔着两个家庭的破碎。他们甚至不需要再去办什么手续,那纸婚约,早在无形中被撕得粉碎。
一切,都结束了。
刘九思站在原地,望着满地碎片,只觉得彻骨的寒冷。他失去了妹妹,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家。
而那个他爱了十几年、最终被他亲手推开的女人,现在,又在哪里?她知道自己妹妹去世的消息吗?她……会有一点点难过吗?
他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