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他。李九天从侧门被法警引进来，走上证人席。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比那晚看起来更整洁，也更…空洞。像一具被精心打理过的木偶。宣誓，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检察官的声音在肃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咄咄逼人。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去，引回来的是一把把开了刃的刀。数字，时间，地点，合同条款，隐秘的会面…从他嘴里平稳流淌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在精准地拆解着父亲经营一生的王国，将那些游走灰色地带的“商业智慧”，钉死在名为犯罪的耻辱柱上。
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唇，看着他那双曾映过月华、也曾灼灼望过我的眼睛，此刻低垂着，或平视检察官，偶尔扫过文件纸页，唯独不看向被告席，不看向我。他的证词逻辑严密，细节清晰，冷静得可怕。一个好市民，一个幡然醒悟的迷途者，一个…被正义感召的污点证人。
脑子里那根自那晚之后就绷紧的弦，忽然发出极细微的、濒临断裂的嗡鸣。一些画面不受控地闪跳：他隔着氤氲热气给我夹菜，说“多吃点，太瘦了”；他把我冰凉的脚捂在怀里呵斥“又不穿袜子”；他在父亲的书房外等我，灯光将他身影拉得好长好长…这些碎片尖锐地戳刺着眼前这幅冰冷画面，荒诞感像潮水一样没顶而来。
检察官问到一个关键节点，关于一笔巨额资金的异常流转。李九天清晰地说出时间、账户尾号、他经手时感到的“疑虑”以及最终如何“遵照林董指示”办理。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穹顶下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我看着他那张一张一合的嘴，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也是这张嘴，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说过——
“噗。”
一声笑，极其短促，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在这死寂的、只有法律条文冰冷碰撞的空间里，炸裂得如同惊雷。
所有的目光瞬间绞杀过来。法官花白的眉毛拧紧，法槌重重敲下：“肃静！旁听席注意纪律！”
我却像被什么按住了笑穴，停不下来。肩膀开始抖动，喉咙里挤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气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瞬间淌了满脸。太可笑了，这场景，这句话，这个人…这他妈全世界最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
“藐视法庭！”审判长的声音裹着雷霆之怒，“法警！把她——”
我猛地抬起头，用手背狠狠抹去糊住视线的泪水，视线穿过人群，像淬火的箭镞，精准地钉死在证人席那张骤然失血、僵硬苍白的脸上。
“我只是想起…”声音抖得厉害，带着笑后的破音和哽咽，但我把它稳住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砸在大理石地面上能溅起回响，“那晚你说月色真美——”
停顿。空气凝滞了，无数道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拉扯。我看见他瞳孔猛地缩紧，血色从他脸上彻底褪去，仿佛被这句话当头棒喝，打得魂飞魄散。
我望着他，慢慢扯出一个极致灿烂、也极致破碎的笑容，眼泪还在不断滚落。
“原来不是风月情话，”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而是你的良心——在忏悔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沫和彻骨的寒意，在庄严肃穆的法庭穹顶下，撞出久久不散的回音。
李九天站在那里，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支撑，只剩那身笔挺的西装空荡荡地挂着。他死死地看着我，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露出底下最深、最狼狈的废墟。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那不是月光，却比那晚的月光，冷上一千倍。
他终于看我了。
用一种彻底被撕碎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