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我尝到了这红尘俗世中最真切、最圆满的滋味。柴米油盐，晨昏相伴，相视一笑……那是我作为仙神时，求之不得的三世烟火；是我作为澄心时，曾经紧紧握在手中的全部。”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悔恨，“可我……错了。我贪心了。我竟以为，一世不够，还想要更多，才能护住这片刻永恒。却不知，我所求的永恒，本就只在朝夕之间。是我亲手……为了虚妄的长久，毁掉了触手可及的圆满。”
茅庐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风雪呜咽。
孟青云眼眶发热，偏过头去。
碧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为另一个女子深情流露，看着他因那份失去而承受的、远比广陵当年更甚的绝望与悔恨。她的执念，在此刻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良久，澄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碧落和孟青云，眼神恢复了那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我们四人的因果纠缠，皆系于我一身。”他缓缓道，像是在做最后的总结，“青云，你融了那片残魄，是机缘，亦是考验。幸而你道心坚定，自知所求，未被其左右。那残魄之力，于你，是助益，而非主宰。这很好。”
孟青云重重颔首，心中百感交集。
澄心的目光最终落在碧落身上，那目光里没有爱恨，没有怨憎，只有一种近乎慈悲的……怜悯？
“碧落，”他唤了她的名字，却再无波澜，“桃月是个顶顶好的姑娘。这一世，是我负了她，未能善始善终。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若有可能，来世……烦请为她安排一个平安喜乐的人家，得一真心人，白首不相离。莫要再……卷入仙神因果，平顺一生便好。”
这轻描淡写的嘱托，却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碧落仅剩的坚持。
“至于你……”澄心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地，道破了那最核心的真相，也给予了最终的了断，“过去种种，皆已烟消云散。莫再执着了。”
“广陵与碧落，本就是广陵一厢情愿多些。你当年的选择，于你自身而言，并无错处。那是利己之选，仙神常情，无可指摘。”
“错的是广陵。错在他太过决绝，不懂转圜，以自毁的方式，将一段情缘变成了劫数，累人累己。那是他该承担的果。”
“而你，”他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审判，击碎了碧落所有的幻想与愧疚，“你的执着，你的追寻，与其说是为了广陵，不如说是为了填补自己心中的不安与空洞。你困住的，始终是你自己。”
“碧落，放下吧。”
“情之一事，最是强求不得。执着是劫，强求亦是劫。”
“广陵的劫，早已在那奈何桥头，由他自己亲手了断了。你的劫，也该散了。”
话音落下，茅庐内万籁俱寂。
澄心缓缓闭上双眼，不再看碧落瞬间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模样，也不再理会外界一切。他的气息重新归于沉寂，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静，仿佛真的将万千前尘、百般情绪，都彻底放下、封存。
他只愿守着这座坟，守着那些与桃月有关的、短暂却真实的记忆，直到生命尽头。
雪依旧在下，无声地覆盖天地，仿佛要将所有的爱恨痴缠、因果轮回，都温柔而残酷地掩埋。
碧落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雪，身形微颤。千年追寻，换来的不是释然，不是重逢，甚至不是怨恨，而是对方彻底的放下与……怜悯。以及，那句“一厢情愿”和“利己之选”，彻底撕开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原来，她所以为的刻骨铭心，于他，早已是过眼云烟。
原来，她漫长的愧疚与执着，竟是一场巨大的误会与徒劳。
原来，她才是那个始终没有看清、没有放下的人。
孟青云轻轻叹息一声，不忍再看。这一切的纠葛，终于在澄心这残酷而清醒的悟道中，看到了终结的曙光，尽管这曙光，是以如此惨痛的方式换来。
碧落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无法站稳，最终深深地看了澄心那平静得可怕的侧脸一眼，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风雪之中。她需要时间去消化这残酷的真相，或许，也需要重新寻找存在的意义。
茅庐内，只剩下孟青云与气息越发微弱的澄心。
孟青云看着眼前这位亦师亦友亦兄的澄心，心中悲恸与复杂交织。他知道，澄心去意已决，桃月的离去抽走了他生存在这世间的最后意愿。
“青云。”澄心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响在孟青云的神魂深处。
“师兄。”孟青云连忙上前，蹲下身看着他。
澄心的目光落在孟青云身上。
“我时日无多，有些话，需告知于你。”澄心缓缓道，“我虽仙元溃散，但广陵数千年的眼界与感知仍在。我看你……很不同。”
孟青云心神一凛：“师兄看出了什么？”
“你的元婴，非仙非魔，亦非此界任何一种已知的道果。”澄心的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它更像是……混沌之初的一点本源，巧妙地融合了仙、魔、乃至我无法完全辨识的、来自异界的法则。你能自如切换能量属性，模拟万物气息，是也不是？”
孟青云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是。”他知道，在此时的澄心面前，隐瞒毫无意义。
“奇妙。当真奇妙。”澄心眼中掠过一丝纯粹的、对“道”之未知的探究光芒，随即又归于平静，“你既能融合吸收我那片残缺的情魄，便证明你已触摸到了更高级世界的法则门槛，甚至……窥见了一丝仙界的本质。”
孟青云屏息凝神，知道接下来将是至关重要的信息。
“此界修士汲汲营营的灵气，在真正的仙界，不过是底层基石，甚至……算不上能量。”澄心的话语，为孟青云推开了一扇通往更高宇宙观的窗，“仙界流转的最低层次，亦是‘仙气’，飞升或点化之人，需以仙气重塑仙体，洗涤经脉，凝练神魂，方可真正立足。”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记忆深处的景象：“然而，对于仙帝那般存在，乃至次一级的准仙帝……仙气亦不过是寻常之物。他们追求的，是更为本质的力量——神魂本源。”
“神魂本源？”孟青云喃喃重复。
“不错。”澄心肯定道，“神魂，乃构成万物最核心的灵识本源，其能量之菁纯、之巨大，远超想象。高阶仙帝之间的征战，往往直指对方神魂核心，掠夺其最本质的本源能量，用以补全自身缺陷，实现生命层级的终极跃迁。同时，亦能获得对方万载修行的道行、感悟乃至独特的能量特性。”
孟青云听得心神震动，这与他所知的正道修行理念截然不同！
澄心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道：“青云，这听着是否很似魔道？但须知，神魔之说，从来皆由胜利者书写。弱肉强食，本源进化，这本就是浩瀚寰宇中最赤裸、也最真实的法则之一。你所见的仙神慈悯，或许……只是他们愿意让你看到的一面。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并非全部真相。”
这番话语，带着千年仙神的沧桑与淡漠，却蕴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我能告知你的，仅此而已。你的机缘，你的路，需你自己去走。”澄心的气息越发微弱，身体开始变得有些透明起来，那是仙魂即将彻底逸散的征兆。
他努力凝聚最后的精神，目光灼灼地看向孟青云，带着一种托付般的决绝：“我已是残身残魂，此身此魂，于这世间再无留恋。但我这残魂，终究源自广陵仙君，对于此界乃至更高层次的存在而言，乃是大补之物。”
“青云，待我身死道消，仙魂逸散之时，你无需犹豫，更不必悲伤。施展你的手段，尽数吞噬吸收，将我融入你的混沌元婴之中！这并非亵渎，而是成全！成为你迈向更高世界、看清更多真相的基石！”
孟青云浑身剧震，脱口而出：“师兄！不可！”
“听我说完！”澄心语气陡然严厉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界灵气复苏，并非偶然。五千年前神魔大战，真武大帝抽尽周遭多个小世界的灵源，补全自身与四方神兽所化阵基，将自身、四方神兽与域外天魔一同封印于空间裂隙之中！”
“这五千年来，并非静止。真武大帝与那域外天魔，在封印之中从未停止争斗，互相吞噬本源，以求压倒对方！如今各方小世界灵气开始复苏，意味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已近尾声，恐怕要不了千年，胜负便将分晓，届时……”
澄心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届时，无论是真武大帝胜出，还是域外天魔破封，对于此界乃至周边小世界，都将是难以预料的剧变。
“所以，青云，”澄心的声音变得无比微弱，几乎如同叹息，却带着最后的、沉重的期望，“不要犹豫，不要伤心。吞噬我，活下去，变得更强，走得更远……替我去看看，那些我们从未见过的世界风景……”
话音袅袅散去。
澄心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似乎噙着彻底解脱的笑意。他的身体如同流沙般，开始化作点点璀璨却带着寂灭气息的金色光粒，向上飘散——那是仙魂最本源的能量正在回归天地。
然而，这些光粒对于孟青云而言，已不再是普通的天地灵气，而是广陵仙君以最后意志赠予他的、通往更高层次的“资粮”与“真相”。
孟青云站在原地，望着那即将彻底消散的光点，眼中泪水终于滚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承继了巨大使命与真相的沉重与决绝。
风雪依旧，茅庐内，唯有点点金芒映照着孟青云坚毅而悲伤的脸庞。
他缓缓抬起了手，混沌魔婴的力量无声运转，一个微小的、仿佛蕴含宇宙星云的旋涡在他掌心浮现。
“师兄……走好。你的路，我接着走下去。”
他轻声承诺，随即不再犹豫，将那逸散的仙魂金芒，尽数引向掌心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