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兄啊……你当真是……九泉之下亦不肯安息么……
一缕寒意,悄然爬上孟隽德的脊骨。书房内,只余沉重的呼吸与愈发急促的叩击声,声声敲在人心上。
孟隽德认定儿子定是撞了邪祟。他多方打听,最终将希望寄托在京城郊外白云山上的白云观。观主白云道人,据传是位真正的高人,鹤发童颜,深居简出数十年,传闻其一双法眼能观气望煞,一手卦盘可推演天机,若青云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或许……这是唯一的生路。
孟隽德当即遣了最得力的心腹家丁,强迫着极不情愿的孟青云,携重金连夜上山求见。
道观坐落于半山腰,古朴清幽,松柏苍翠,云雾缭绕,与山下京城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踏入山门,一股清冽的草木气息与淡淡香火味扑面而来,让孟青云烦躁暴戾的心神微微一震,随即又被更深的抗拒淹没。
白云道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在静室接待了孟氏父子。孟隽德急切诉说着儿子的“反常”:厌学、堕落、性情大变、眼带恨意,隐晦暗示或为“阴魂缠身”。
白云道人的目光始终落在孟青云身上。他未开天眼或掐算,只是静静观察着这个年轻人。孟青云感到那目光的注视,仿佛自己从里到外皆被看透,这令他极其不适。他故意偏头避开视线,浑身散发着冰冷厌世的气息。
片刻后,白云道人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孟公子神魂动荡,灵台蒙尘,似有旧日烙印深植,非是寻常邪祟侵扰。这烙印……沉重如渊,怨念交织,却又与公子自身命魂纠缠难分,实乃罕见。” 他没有点破“前世记忆”,但“旧日烙印”、“怨念交织”、“与命魂纠缠”这些词,已经让孟隽德脸色微变,让孟青云身体猛地一僵!
白云道人看向孟隽德,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令郎之症,深植魂魄,非一时可解。贫道观此地清幽,或可助他稍定神魂。孟施主不妨将公子暂留观中数日,待贫道细细体察,再作计较。”
孟隽德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奉上丰厚香资,又对孟青云肃容叮咛,命其务必遵从道长教诲,静心清修,这才揣着满腹疑虑与隐隐不安匆匆下山。道长那句“旧日烙印”,究竟何意?
山雾缭绕的白云观后厨,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沉默挥斧劈柴。他身形瘦削,眉眼清俊,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斧起斧落,木柴应声而裂,分毫不差。
“澄心师兄!”小道童扒着门框探头,“师父说近期有客留宿观中,得多备些素斋。”
少年停下动作,点了点头。阳光穿透雾气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竟呈现出奇异的淡金色,像被水稀释的琥珀,清澈却辨不出情绪。
他便是白云道人十五年前在山脚捡到的孩子。那夜天降暴雨,道人夜归时听闻婴孩啼哭,循声在溪边发现一个襁褓。最令道人震惊的是,婴儿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金光,竟将雨水隔绝在外。更奇的是这孩子的魂魄状态——主魂沉浊如蒙尘古玉,却依旧透出内里灵光;命魂印记扭曲模糊,仿佛被强行篡改过;最诡异的是,天生缺失情魄,七情寡淡得不似活人。
道人给他取名“澄心”,养在观中。本想收为弟子,却发觉这孩子对修道毫无兴致,反而痴迷厨艺杂务。年岁渐长,澄心越发安静疏离,唯独那双淡金色眸子,偶尔会投向远方,好似发呆。
孟青云被单独留在了白云观。最初几日,他如同困兽。对安排他住下的道童冷眼相待,对送来的清粥小菜视若无睹,整日要么枯坐房中,眼神空洞地凝望窗外云雾松涛;要么就在观后僻静处焦躁地来回踱步,浑身戾气未消,如芒在背,抗拒着这里的一切,也抗拒与任何人交谈,包括那位高深莫测的白云道人。
然而,白云观终究有其潜移默化的力量。清晨悠扬的钟磬,傍晚沉静的诵经,空气中流淌的草木清气,还有那些面容平和、步履从容的道人……这一切都如无声的溪流般,缓缓抚平他心中狂暴的怨念与绝望。尤其当他独自坐在后山巨岩上,俯瞰山下渺小的京城和蜿蜒如带的河流时,前世那刻骨的恨意,似乎被山间裹挟而来的清风冲淡了一缕。
孟青云依旧沉默,但眼中那择人而噬的疯狂戾气,已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迷茫取代。他开始在清晨随道童们一同清扫庭院,尽管动作生硬;也开始默默咽下送来的斋饭;甚至会在白云道人于古松下讲道论法时,远远坐在角落的石阶上,虽然依旧垂着头,紧绷的肩膀却微微松了。
在白云观的第十五天,孟青云在后山溪边遇见了澄心。
当时他正暴躁地踢着石子,却见一个素袍少年蹲在溪边洗菜。那少年听到动静回头,淡金色的眸子在阳光下像两盏小小的琉璃灯。孟青云觉得他应该见过这双眼睛。
你是......?孟青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少年沉默片刻,将洗好的青菜装进竹篮,起身时说了两个字:澄心。
就这样,两个同样特殊的少年开始有了交集。孟青云发现澄心虽然话少,但会安静听他着他的发泄。他们之间好似有默契一般。
这一日,白云道人独自在静室烹茶。茶香丝丝缕缕,悄然渗入肺腑。孟青云在门外踟蹰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轻轻推开了静室的门扉。
“道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带着久未开口的生疏滞涩。
白云道人抬起头,目光平和无波,不见丝毫意外,仿佛早已静候他的到来。他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孟公子,请坐。尝尝这山野粗茶。”
孟青云沉默地坐下,双手捧住温热的粗陶茶杯,暖意顺指尖蔓延。他垂首凝视杯中沉浮的茶叶,酝酿许久,才以一种极其艰涩的语气开口,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钧:
“道长……我有个‘友人’,他……他遭遇了一件极其荒诞、极其痛苦之事。”
白云道人静默聆听,不曾打断。
孟青云便以“友人”的口吻,缓缓道来。他隐去所有具体身份与地点,只讲述了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故事:一个被至交好友背叛谋害,夺走挚爱,死后怨气冲天,侥幸带着残缺记忆转世,却发现自己竟成了仇人之子,而前世的挚爱成了今生的母亲……他诉说着“友人”那无法言说的锥心之痛、撕裂般的挣扎、无处宣泄的滔天恨意,以及面对“完美家庭”伪装的窒息绝望。他讲得字句支离破碎,时而激愤难抑,时而哽咽失声,时而陷入长久的死寂,那切肤之痛,分明感同身受。
“……他不知该如何自处。报仇?这个家瞬间崩塌,无辜之人受牵连,母亲如何承受?放下?那友人背叛伤害的刻骨仇恨、无法面对的扭曲情感,日夜啃噬着他的骨髓,让他生不如死!道长,您说……他该如何解脱?”孟青云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蛛网般爬满眼白,充溢着濒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这不再是替“友人”问的,这就是他自己的泣血叩问!
白云道人听完这离奇诡谲的故事,饶是他修行多年,心境早已古井无波,此刻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清癯的面容上首次浮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电,再次凝注孟青云。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是端详,更蕴含了某种秘法的探察。他能清晰“看”到,孟青云的神魂深处,赫然盘踞着一道极其炽烈、透着寒江气息的怨念烙印!这烙印与其命魂紧密交缠,宛如共生,却又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种诡谲莫名的状态!
“嘶……竟有此事!”白云道人捻着银髯,眉头深锁,陷入沉沉的思忖,“公子这位‘友人’的际遇……实乃贫道生平仅见!此已非寻常因果纠缠,而是……轮回秩序的巨大裂隙!”
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探究:“贫道有两点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轮回铁则,孟婆汤洗涤前尘,乃是天道定规!你那‘友人’怨念再强,也绝无可能仅凭一口怨气,便能携带如此清晰的记忆烙印强行冲入轮回!这绝非寻常亡魂所能为!其中必有蹊跷,或是彼时冥司动荡,秩序出现了短暂的、难以想象的混乱?” 白云道人回想起自己曾感应到的、数年前幽冥深处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寻常的波动,但当时只以为是错觉。
“其二,”白云道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孟青云,“即便他侥幸带着记忆转世,此等严重违背轮回法则之事,冥司岂能毫无察觉?察觉之后,又岂会毫无作为,任由其带着足以扰乱现世、颠覆人伦的怨念记忆留存至今?这于理不合!除非……这记忆烙印本身,被某种力量或极其特殊的‘意外’所庇护、掩盖,竟瞒过了冥司的探查?”
白云道人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孟青云心中炸响!他从未想过这些!他只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倒霉、最痛苦的冤魂,却从未思考过自己为何能“成功”带着记忆转世?为何冥司没有“纠正”这个错误?
孟青云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喃喃道:“道长是说……我之所以能带着记忆转世,并非偶然,而是冥冥中有因果在作祟?”他声音发颤,仿佛被揭开了一层从未触及的真相。
白云道人轻抚长须,目光如深潭般沉静,缓缓道:“正是如此。天道轮回,自有其理。你以为自己是孤魂野鬼,殊不知万事万物皆由前世种因而来。譬如父母与子女,看似今生血脉相连,实则是前尘旧债的延续——子女降生为报恩者,便以孝心侍奉双亲,了结前世恩情;若为还债者,则耗尽家财、忤逆不孝,终将前孽偿还。此乃天道循环,一丝不差。”
孟青云听得入神,思绪如潮水翻涌,忍不住追问:“那夫妻呢?莫非也是债与恩的纠葛?”白云道人点头,声音愈发庄重:“夫妻之情,更是轮回的缩影。前世若是恩人,今生便结为伉俪,相濡以沫,以恩爱偿还旧恩;若前世是仇敌,今生便化作怨偶,争吵不休,直至怨气消解。即便看似无缘无故的离散,也是因果业力使然。你……那位‘小友’……带着记忆重入轮回,或非冥司失察,而是前世某种大因未了——或许是未报的恩情,或许是未偿的血债,被天道之力庇护至今,只为在今生寻得圆满。若执着于怨恨,只会蒙蔽本心,错过这还债报恩的机缘。”他语重心长,字字如锤,敲在孟青云心坎上,令其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指尖微颤,似在咀嚼这轮回的深意。
“道长……那……那我那‘友人’……他该如何是好?”孟青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白云道人长长叹息一声,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年轻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局之结,在于‘前世怨’与‘今生亲’。化解之道,亦在此间。然如何化解,是玉石俱焚,是放下屠刀,还是……寻得那被掩盖的真相,找到那庇护或利用的根源?皆需你那‘友人’自己抉择。贫道所能做的,便是助他暂时安神定魄,在这漩涡之中,寻得片刻清明,看清自己的本心。至于最终之路……”
白云道人望向窗外翻涌的云雾,目光深邃:“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变数将至。不过公子这位的经历,让贫道想起观中的澄心。”
“澄心?”在孟青云疑惑目光中,道人说出了澄心的来历,特别强调了那个婴儿周身金光和缺失情魄的异状。
“现在听公子所言,贫道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白云道人目光如电,”当年那场让澄心出现在山脚的暴雨,或许根本不是天灾,而是......冥界轮回井动荡引发的异象!”
他猛地站起,道袍无风自动:“公子且细想,你那带着记忆转世已是奇事,而澄心这样天生缺失情魄、主魂蒙尘却灵光不灭的存在更是匪夷所思!若将二者联系起来......”
孟青云后背窜起一股寒意:“道长是说......”
“贫道怀疑,当年冥界发生过一场足以撼动轮回的剧变!”白云道人声音发颤,“有强大存在强行冲击轮回井,导致井口短暂开裂。你那趁机少饮孟婆汤转世,而澄心......很可能是某个仙魂崩解时,被震碎的魂魄碎片转世!”
这个推测让孟青云如遭雷击。他想起前世在冥界排队时看到的金色人影和孟婆发生了冲突的场景......澄心会是那个人影吗?
静室陷入死寂。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澄心手中的茶盘跌落在地。少年站在门外,淡金色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痛苦:“师父......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道人急问。
“金色的人......在黑色的河里......碎了......”澄心按住太阳穴,突然念出一句古怪的话,“碧落......黄泉......不相见......”
孟青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这句话,与他看到的广陵仙君最后呐喊一模一样!
孟青云顺着道长的目光望向窗外,山风呼啸,云雾变幻莫测。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云雾中的一片落叶,被无形的力量裹挟着,飘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