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午后上床,因连日伤心疲惫一朝心安,睡得沉酣。
烛泪在案头,堆成红珊瑚似的形状,更漏声断断续续渗进夜色里。
这里宝玉守着紫英,如守着将熄的炉火。
丑时二刻撬齿喂药,子时三刻扶肩灌参汤,银匙碰着瓷碗的清响,是这长夜里唯一的韵律。
他指尖试过汤药温度,总要在自己腕内侧多停一瞬——怕凉了刺着病人,又怕烫着惊了病人。
第三次添灯油时,窗外老梅枝影,在纱窗上渐渐淡去,像被晨光舔化的墨痕。
待到凌晨三点,冯紫英喉间忽然发出轻嘶,如冻土裂开第一道春信。
眼帘颤动数下,终于睁开,先望见头顶雨过天青色的帐子,不是军中粗麻布,也不是阎罗殿的血色罗刹。
视线缓缓扫过定在靠墙那面、通天接地的书柜上。
《贞观政要》与《孙子兵法》比肩而立,《盐铁论》底下压着《水经注》,每本书的书脊,都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列队。
最妙是当中那格,摊开的《战国策》旁堆着三四本札记,书页间露出五色缥带,乍看纷乱,细瞧才知是依着纵横、兵谋、农政各系了不同颜色。
紫英混沌的思绪如絮飘浮。
原来阴司这般文雅,判官办案也要查典籍么?
却见那书隙里,还探出半截松花笺,墨迹清峻如鹤膝——分明是阳世才有的俊逸笔锋。
正怔忡间,药香丝丝缕缕渗进鼻观,混着陈年纸张的沉香,把他游魂似的意识慢慢拽回躯壳。
紫英勉力侧首,猝不及防撞见一张憔悴的脸。
宝玉支颐靠在螺钿椅上,玉色长袍皱得如同揉过的宣纸,眼下两团青影在跳跃的烛光里忽深忽浅。
左手还虚虚拢着药碗,右手却已松垮地垂在膝头,指尖沾着些许药渍。
紫英缓缓地转过头,恰好看见正支颐打盹的宝玉。
烛光在他脸上跳跃,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紫英心里猛地一沉,像被冰水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