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两步,唐三藏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并无脚步声跟来。
他再次顿住,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回望。如意还站在原地,揉着鼻子,眼神有些茫然地瞟着旁边热气腾腾的馎饦摊子。
那馋嘴的模样几乎要从眼睛里滴出来。人流如织,立刻就有几个扛着麻袋的脚夫隔在了他们中间。
唐三藏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峰。那一点因耽搁行程而生的烦闷,混合着对如意可能走失的担忧,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他本不是急躁之人,但关乎顾清歌的事,总能轻易牵动他心底最柔软的弦,也连带放大了其他琐事带来的困扰。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压下那丝情绪,提高了些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唤道:“如意姑娘——请跟上。街上人多眼杂,若是不慎走散,贫僧…贫僧实难向你家小姐交待。”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实难交待”四个字,却透露出一种不容有失的责任感,这份责任感暂时压倒了那点烦闷。
如意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小跑着穿过人群缝隙,重新缀在唐三藏身后半步的距离,小声嘀咕:“知道啦知道啦,法师放心,奴家跟紧些就是。再不敢看糖人儿馎饦了…万一真丢了,小姐还不得心疼死…嗯,主要是骂死我…” 后半句声音细若蚊呐。
两人复又前行,穿越愈发热闹的市集。唐三藏目不斜视,步履稳定地朝着“酥香斋”的方向。
如意则收敛了许多,规规矩矩的跟着,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忍不住滴溜溜地转,好奇地打量着冬日市井百态:
那扛着插满冰糖葫芦草把子的老汉,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在晨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卖炭翁佝偻着背,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几个孩童围着卖风车的小摊,清脆的笑声像冰凌敲击。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新鲜蔬果的泥土气、热食的暖香、木炭燃烧的烟火味、甚至还有远处传来的牲畜气息。
这一切鲜活而嘈杂,与顾府清雅静谧的氛围截然不同。
终于,那熟悉的“酥香斋”招牌出现在眼前。铺子不大,门脸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两扇雕花木门敞开着,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帘挡风。
刚一步入,温暖香甜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仿佛连睫毛上的霜气都要融化了。
柜台后,一个身形如刚出笼发得极好的暄软大馒头,脸庞红润似裹了蜜糖的汤圆?的王掌柜,正笑眯眯地招呼着几个熟客。
“哟!三藏法师!稀客稀客!快快请进,这大冷天的!” 王掌柜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气质卓然的常客。
又看到他身后的如意,笑容更盛,“哟,如意姑娘也来啦!可是为顾小姐买点心?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唐三藏合十回礼,温言道:“阿弥陀佛。有劳王掌柜挂心。清歌尚在调养。烦请取一份蜜渍梅脯,一份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要新出炉的,包得细致些。”
“好嘞!法师稍候,刚出锅的栗粉糕,正热乎着呢!梅脯也是今早新开坛的!” 王掌柜手脚麻利地转身去准备。
如意站在一旁,看着王掌柜打开蒸笼,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桂花甜香混合着栗子的温糯气息轰然涌出,白蒙蒙的热气弥漫了小半间铺子。
那粉糕蒸得极好,金黄的桂花点缀在浅褐色的糕体上,蓬松柔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旁边小碟里盛着的蜜渍梅脯,颗颗饱满,裹着晶莹剔透的蜜汁,散发着酸甜诱人的果香。
她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口水,小声对唐三藏道:“法师您看,这栗粉糕蒸得真俊,像云朵似的,桂花香也正!小姐闻着这味儿,保管能多吃两口。”
唐三藏的目光落在那些精致的点心上,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仿佛已经看到清歌苍白的小脸因这点心而露出一丝笑意。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如意。那点因行程耽搁和人群嘈杂而生出的最后一丝烦闷,在这温暖的甜香和对未婚妻的牵挂中,终于彻底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片澄澈的温柔。
王掌柜利落地用油纸将点包包好,外面又细心地裹了一层防风的厚棉纸,再用麻绳仔细捆扎结实,恭敬地递给唐三藏:“法师,您要的点心,都包好了!这粟粉糕趁热吃最好,梅脯也开胃!盼着顾小姐早日康复!”
唐三藏付了钱,再次道谢,接过那带着温度的点心包,小心地捧在手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转身对如意道:“走吧,回客栈。” 语气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走出酥香斋,重新踏入清冷的街市。唐三藏的步伐依旧沉稳,但捧着点心包的手却透着一份珍而重之。
如意紧跟在侧,这次是真的目不斜视了,只是鼻尖还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甜香。
她看着法师挺拔的背影,再看看他手中那小心翼翼护着的点心包,心里偷偷笑了笑:这位平日里讲经说法、宝相庄严的法师,此刻倒像个捧着糖生怕化了的寻常少年郎。
冬日清晨的寒意还在,但这点心包带来的暖意和归云居中等待的人,却让这归途也变得格外清晰而温暖。
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慷慨地洒满长街,将两人投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霜气在光线下渐渐消融,青石板路闪着湿润的光泽。市集的喧嚣成了他们归途的背景音,而他们,正朝着那归云居稳步走去。
归云居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门楣上悬着的铜风铃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叮咚作响。
唐三藏与如意踏入客栈的瞬间,暖意混着米香扑面而来,驱散了二人身上的霜气。
大堂内,竹编的灯笼透出暖黄的光晕,照得那些桑麻质地的帷幔泛起细密的纹理。
十几张榆木方桌错落摆放,桌角散落着几册翻卷的线装书,砚台里未干的墨迹映出晨光,竟似凝了一层薄冰?。
跑堂的小二正蹲在炭盆边拨弄火钳,闻声抬头时,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先是被唐三藏手中的包裹吸引。
随后搓着通红的鼻头,嗓门亮堂得惊飞了檐下麻雀:“哎哟!法师可算回来了!”
那少年像尾活鱼滑过榆木桌凳,踮脚抻脖子,眼珠子都快黏在唐三藏右手里鼓囊囊的包裹上,“了不得!您这是把酥香斋都搬空了吧?!”
唐三藏僧袖倏然垂落,掩住包裹侧面被顶起的硬角——那里藏着个巴掌大的紫檀盒,盒里躺着他从小戴到大的羊脂玉佩。
这玉佩贴着他心口挂了三十二年,连络绳都磨出了毛边,这玉古怪得很,寒冬腊月能暖如炭火,三伏酷暑又凉似井水,倒像在他心窝里养了只活物。
他屈指抵住唇,喉间滚出两声短促的轻咳:“咳...不过是一些女儿家平常爱吃的小零嘴,”
声音似古井无波,可僧袍下摆却无风自动,露出僧鞋碾过地砖的细微转向,仿佛要截断小二探询的视线。
他疾步走向楼梯,僧鞋踏过青砖拼成的莲花纹,左手中的点心包随着动作轻晃。
裹了五层的油纸窸窣作响,像极了今晨薄雾中,他隔着客栈窗棂听见的顾清歌梦呓。
当时罗帐低垂,炭盆将熄未熄的残红映在她汗湿的鬓角,那截露在锦被外的手腕,细得能看见淡青脉络随咳嗽起伏。
此刻掌心传来的糕点温热,竟灼得他心口发紧——若那高热未退?若咳疾又犯?若她醒来看不见人...…
木台阶发出老牛喘气般的“嘎吱”声,他回头朝楼下喊:“送三份粥上来。”
他语速快得像赶着念经,眼睛却盯着二楼紧闭的房门。
那门板上贴的治病黄符,边角都卷起来了,“山药薏米熬到起油皮,配剁碎的雪菜,腌萝卜要去掉老筋。”
声音落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惊得柜台后打盹的花猫竖起耳朵。
“小二!粥里多加勺桂花蜜,我家小姐就爱这口!”?如意急吼吼补了一句,提着裙摆往楼上窜。
好咧!法师,您先进屋暖和暖和,粥食小菜马上送到!跑堂小二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
他麻利地把抹布往肩头一甩,露出肘关节处磨破的补丁,三两步就窜进后厨门帘。
帘子掀动时飘出白茫茫的水汽,隐约可见灶台上并排放着三个粗陶碗,铁勺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二楼廊道的雕花窗棂外,雾霭已散。唐三藏立在房门前,听见屋内传来顾清歌压抑的咳嗽声。
他手中的点心突然变得沉重——那盒蜜渍梅脯的甜香透过油纸渗出来,混着指尖上残留的松烟墨味,竟比晨钟暮鼓更令人心慌。
门轴吱呀转动的瞬间,里头突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惊得他怀里油纸包“噗”地凹下去一块。
蜜饯的甜香混着墨汁味直冲天灵盖,比他当年在金山寺听三天三夜往生咒还闹心。
“谁?!”门里“哐当”一声凳子响,顾清歌的嗓子劈了岔。
她举着条凳抵在胸前,散乱的长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月白中衣领口歪斜着,露出半截锁骨的形状。
“是贫僧。”唐三藏推门时,正瞧见那姑娘光着脚丫往后缩,十个脚趾头紧张得蜷成了粉团子。
“吓死宝宝了...”顾清歌长吐一口气,凳子腿“咣当”砸在地上。
她瘫回床沿时,角落铜盆里搁着半碗黑黢黢的药渣,浓苦味瞬间盖过了点心香。
包袱刚搁上桌,后头的如意突然炸了庙:“俺的苦命小姐啊——”
这丫头“扑通”跪地干嚎,嗓门震得房梁掉灰,“奴婢可算见着活人了喂!”
楼下顿时响起“咚咚”的跺地板声——准是账房嫌吵。
顾清歌的白眼快翻到后脑勺。她死咬着嘴唇把“卧槽”咽回去——穿来这鬼地方才半月,万一被当成妖孽,眼前这帅和尚怕不是要当场超度她。
心里早把如意骂成了筛子:“哪家戏精学院毕业的?哭丧嚎得十里外野狗都跟着叫!”
唐三藏默默解开包袱,露出巴掌大的紫檀盒——这才是真正的聘礼。
目光扫过床榻上拥被而坐的顾清歌,小姑娘瘦得中衣领口空荡荡的,脖颈间淡青的血管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前日诊脉时老大夫的叹息犹在耳边:“先天不足又逢邪风入体,如油灯将尽啊...”
他摩挲着盒盖上蜿蜒的木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隆冬。
他因背错经文被罚跪雪地,正是这块玉在胸口源源不断散着暖意,才没冻僵在金山寺的后院。
“法师?”顾清歌的轻唤带着咳后的沙哑。她正盯着如意端来的黑药汤皱眉,鼻尖皱起浅浅的褶,像只被强灌苦水的猫儿。
唐三藏“咔哒”掀开盒盖的动作惊飞了思绪。羊脂玉躺在杏黄绸缎上,雕作双鱼衔莲的样式,鱼眼睛嵌着两粒芝麻大的墨玉,烛火一晃便活灵活现地游动起来。
他托着木盒递过去时,络绳垂下的流苏扫过掌心——那截发毛的绳结处还沾着二十年前染血的指印,是他幼时护着玉佩和野狗厮打留下的。
“贴身戴着暖身子。”话说出口才觉不妥。姑娘家颈间的肌肤怎好明言?耳根倏然烧起来,忙补了句:“此玉性温...”
“妈呀!”顾清歌的惊呼截断话音。她指尖刚触到玉佩就猛地缩回,活像被烙铁烫了:“这玩意儿怎么在动?”
双鱼腹部的玉料里竟有絮状游丝流转,如活水般盈盈涌动。
她强忍着没把“成精了”三字吼出来,只暗自腹诽:穿越就够离谱了,咋还撞上玄幻剧本了?
唐三藏却误会了她瞪圆的眼:“莫怕,此玉自会认主。”
指腹抚过鱼身温声道:“昔年我高烧七日,它便日夜发烫为我驱寒。”
话音未落,玉佩突然嗡鸣震颤,鱼腹中的玉絮凝成旋涡,汩汩暖流顺着顾清歌指尖漫向腕脉,冻僵的指节竟渐渐回温。
“先喝药。”他将药碗放在床边矮柜上,青瓷碗底磕着红木托盘,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顾清歌捏着鼻子灌药,苦涩的药汁顺着唇角滑落,洇湿了月白色的衣襟。
她正要伸手去擦,却见唐三藏慢悠悠地打开油纸包,粟子糕的甜香混着梅脯的酸涩,瞬间冲散了满屋的药味。
“这是……”顾清歌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死死盯在油纸包上。
那几块梅脯裹着层薄霜,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顾府后厨里,她幼时偷吃却总被庶妹抢走的零嘴。
唐三藏看着她直勾勾的眼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时,这姑娘也是这样盯着街边卖糖人的老伯,手指在袖子里攥得发白,却始终没开口要。
如今不过几块寻常点心,竟让她馋成这样,可见她在顾府过的日子,怕是连下人都不如。
“慢些吃。”他拈起一块粟粉糕递过去,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掌心时,心头猛地一颤。
这双手本该是握笔抚琴的,如今却布满了冻疮和裂口,像极了被寒风摧残的枯枝。
顾清歌嚼着粟粉糕,甜味在舌尖化开时,记忆突然被拉回十年前。
那日她刚满十四,继母柳氏唤她去正厅,说是要给她议亲。
她穿着新裁的翠色襦裙,发间别着母亲留下的玉簪,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能逃离这个冰冷的家。
“清歌,这是你未来的夫婿。”柳氏指着屏风后的身影,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沈砚,镇国大将军沈屹的嫡孙,三年前奉旨出使西域,如今刚携三十六国盟书归朝。”
她顺着柳氏的手指望去,屏风后立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玄色锦袍上以银线绣着盘云纹,腰间玉带悬着半枚虎符,日光透过窗格落在他肩头,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他正垂眸整理案上卷宗,手指修长如竹节翻动纸页——却在右手虎口至指节处,横亘着一道寸许长的淡色旧疤,像被利刃劈开后又勉强弥合的冰裂纹。
“沈公子……”顾清歌下意识退后半步,袖中指尖掐进掌心。
这名字她听过:五年前沈家卷入军粮案,满门男丁流放千里,独留这少年在长安为质。
柳氏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怎么?嫌他是戴罪之身?”
她逼近一步,鎏金护甲划过顾清歌腕间冻疮,“醒醒吧!若非他祖父旧部平反冤案,陛下亲赐他重开将军府,凭你这病秧子也配得上?”
染着蔻丹的指甲猛地戳向屏风,“看看那虎符!看看西域诸国进贡的珍宝堆满朱雀街!顾家要的是他手里兵权,是塞外商道——可不是你个药罐子!”
“母亲,女儿……她刚开口,就被柳氏打断:“你二妹清瑶已经答应了赵家的婚事,赵家是皇商,富可敌国。你若再挑三拣四,怕是连这样的夫婿都找不着。”
那日她回到房中,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突然明白:在继母眼中,她不过是个用来攀附权贵的工具。而她的庶妹,却能嫁给真正疼惜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