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兄长,东海龙王敖广,虽看似沉稳地按住了弟弟微微发抖的手臂,但那按在石桌上的另一只手,指节已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龙鳞在晨曦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眼中同样充满了不容错辨的凝重与期待,只是比敖闰多了一份强行压制的帝王威仪。
静室之内,楚言紧贴着冰冷坚硬的玄玉榻边缘,双手死死抓住榻沿,指关节同样泛白。
下一瞬,他竟如濒死凶兽般暴起,整个人从榻边直扑向雕花木窗。
残身躯砸上窗棂的闷响中,修长的十指死死扒住窗框。
他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神思,都用来维系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维系着投向院落方向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视线。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感觉不到呼吸的节奏,整个人如同被抽离了现实,所有的感知都汇聚在那方小小的丹炉之上。
角落蒲团上那道纹丝不动的身影——齐天大圣孙悟空。
金箍棒依旧横放膝头,那身锁子黄金甲在破晓的微光中流转着内敛的暗金光泽。
猴子双目紧闭,雷公脸上古井无波,仿佛外界天翻地覆,也动摇不了他磐石般的守护意志。
他的气息与这静室、这玄玉榻、榻上沉睡的敖烈,乃至整个院落的时空都奇异地融为一体,形成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
正是这份“定”的力量,在无形中守护着这方空间,让狂暴的丹劫能量未能波及静室分毫。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等待中,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
丹炉旁,太乙真人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悠长得似乎要吸尽天地间初生的所有清灵之气。
他额角那细密的汗珠早已被无形的仙力蒸干,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疲惫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纯粹到极致的专注所取代。
他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腰背,宽大的八卦紫绶仙衣在晨光中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宛若有仙灵之气鼓荡其中。
先前因全力控丹而略显紊乱的气息,此刻已臻于圆融无瑕,与这破晓的天地韵律完美契合。
他抬手,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掌。
这只手,曾点化顽石,曾炼化星辰,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与肃穆,缓缓地、稳定地伸向了那尊沉寂的八卦紫金丹炉的炉盖。
没有繁复的法诀,亦没有炫目的仙光。只有一种返璞归真的“道”的韵律,在他指尖流淌。
他的手指轻轻搭上那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炉盖边缘。
指尖传来炉体残留的、足以熔金化铁的余温,以及炉内那庞大能量沉淀后如心脏般沉稳跳动的脉动。
“开——!”
一声清越悠长的道喝,并非刻意高亢,却如同黄钟大吕,瞬间击碎了那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清晰地回荡在院落与静室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引动了周遭空间细微的涟漪。
随着这声道喝,太乙真人手腕极其沉稳地发力一旋一抬!
“嗡——隆——!”
炉盖应声开启,那一瞬间,犹如打开了囚禁着太古神只的牢笼。
“?轰!?!”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璀璨光华,混合着凝练到极致的氤氲紫气,却如压抑了万载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猛然自炉口喷薄而出。
这光华并非刺目的白炽,而是一种尊贵、神秘、蕴含着无尽生命源力的深紫与鎏金交织的颜色。
刹那间将整个院落,连同静室的窗户,都映照得煌煌如神宫降临。
晨曦的微光在这丹霞面前,黯然失色如萤火之于皓月。
紧随光华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馨香,如同实质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香味层次丰富到令人迷醉:第一层,是初春破土嫩芽的清冽,带着泥土的芬芳与冰雪消融的微凉,直冲鼻腔,瞬间涤荡了所有浊气与疲惫。
第二层,是千年灵芝混合着九幽地乳的温润醇厚,沁入肺腑,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与神魂,让人通体舒泰。
第三层,最为玄妙,仿佛是天籁之音化作的实质气息,蕴含着大道伦音与生命本源的气息,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
楚言只觉得连日来的绝望、恐惧、疲惫如同被烈日下的冰雪,瞬间消融瓦解。
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与力量从灵魂深处涌出,让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长啸。
室外两位龙王,亦是浑身剧震,敖闰眼中的赤红瞬间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狂喜。
敖广紧握的手掌也不由自主地松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动容。
这股异香甚至穿透了静室,萦绕在玄玉榻上敖烈苍白如纸的面容周围。
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似乎都在这香气的浸润下,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连角落入定的孙大圣,那万年不变的雷公脸上,几根金色的毫毛,似乎也在这道韵天香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瞬。
光华与香气弥漫中,炉口中央,一点更为纯粹、更为夺目的光源冉冉升起。
它只有鸽卵大小,却恰似宇宙星海的核心,凝聚了所有的光芒与神异。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而通透的紫色,如最纯净的紫水晶在初阳下燃烧,核心处却流转着液态黄金般的光泽。
丹体表面,并非光滑,是布满了玄奥天然的道纹。这些纹路并非死物,而是如同活着的紫金神龙,在丹体表面缓缓游走、交汇、分离。
每一次游动,都带起一圈圈细小的空间涟漪,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磅礴生命力与大道法则的气息。
这正是夺天地造化之功,蕴阴阳交泰之机的?“九转紫阳丹!?”
丹药悬浮于炉口上方三尺,缓缓自转,每一次旋转,都牵动着天地间初阳紫气的汇聚。
使得其周身的光华与异香更加浓郁,形成一个小小的、不断吸纳吞吐着天地精气的漩涡。
太乙真人眼神炽热而虔诚,没有丝毫迟疑。他左手掐定一个稳固空间的法诀,右手道袍一展,那柄银丝雪缕的拂尘已然在手。
尘丝根根晶莹如玉,此刻在丹霞映照下,流淌着七彩的毫光。
“大道无形,育化玄丹。九转功成,紫气东来。敕!”
太乙真人朗声清吟,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大道真言的力量,与天地初阳之气共振。
他手腕轻抖,拂尘如行云流水般挥出。那三千银丝瞬间活了。
如同拥有灵性的触手,并未直接接触那蕴含恐怖能量的丹体,而是在虚空中划出道道玄奥的轨迹。
银丝尖端射出柔和却坚韧无比的仙光,编织一张无形的、纯粹由道则构成的罗网,轻柔而稳固地将那枚滴溜溜旋转的九转紫阳丹托住、包裹。
丹药似有灵性,在仙光罗网中微微震颤,发出如同雏凤初鸣般清越悠长的颤音。
其表面的龙形道纹游走加速,光芒更盛,似要挣脱这束缚。
但太乙真人手法何其精妙,拂尘牵引如春风化雨,仙光罗网随之变化,刚柔并济。
不仅没有引起丹药能量的反噬,反而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交接仪式,引导着丹药内那狂暴无比的生命源力趋于更加圆融温和的状态。
随着拂尘的引导,九转紫阳丹稳定下来,顺从地随着仙光罗网的收束,缓缓移向早已准备好的丹器——一只通体由万年温玉髓雕琢而成的玉匣。
匣身刻满了聚灵固元的古老符文,此时感应到丹气,正散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晕。
就在丹药即将落入玉匣的刹那,丹药核心处那液态黄金般的光泽骤然内敛。
所有的光华、香气、道纹的游动,都在一瞬间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与静谧。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钟灵毓秀、所有的生机道韵,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太乙真人眼中精光爆射,拂尘猛地向下一引!
“收!”
九转紫阳丹如同倦鸟归巢,带着最后一丝留恋般的紫金霞光,精准无比地落入了温玉髓匣之中。
“咔哒”一声轻响,匣盖在仙力牵引下瞬间合拢。
匣身光芒大放,无数符文如同活了过来般急速流转,将丹药那足以引动天地异象的磅礴气息完美地封锁在内。
只余下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与馨香自玉匣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成了!??终于成了!?当玉匣合拢的轻响传入耳中,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松开。
室外。
西海龙王敖闰,这位统御浩瀚西海、历经无数风浪的至尊龙王,高大的身躯猛然一晃,竟似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同样微微颤抖的石桌,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双曾因绝望和焦灼而赤红的龙目,此刻已是一片湿润的狂喜与难以置信。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呜咽般的抽气声。
巨大的手掌死死捂住胸口,那颗激烈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终于找到了归处。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作滚滚热流,几乎要冲破龙王的威严,化作泪水奔涌。
他死死盯着太乙真人手中的玉匣,眼神似最虔诚的信徒望向救赎的神只。
一旁的东海龙王敖广,虽不像弟弟那般激动得近乎失态,但那紧绷如岩石般的身躯,也终于在这一刻缓缓松弛下来。
他按在敖闰臂上的手,也放松了力道,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
他那威严沉凝的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眼底深处,是如释重负的深深欣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作为兄长和四海龙王之首,他所承受的压力与责任,丝毫不比敖闰轻。
静室内。
楚言的感觉最为直接和剧烈。当玉匣合拢的瞬间,他那一直死死抓住窗框边缘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松开。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虚脱感如潮水般瞬间席卷全身。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
他像断了线的木偶沿着墙壁滑落,膝盖砸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虚脱感来得迅猛如电击,他试图用手撑住地面,小臂肌肉却突突抽搐着瘫软下去。
汗湿的额发黏在眼皮上,连掀开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胸膛剧烈起伏带起喉间破碎的抽气声。
也就在这瞬间,几步几遥的玄玉榻,由千年寒玉砌成,四周刻满上古符咒,流转着微弱的金光,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外界喧嚣隔绝。
榻上躺着的是敖烈——东海龙王的第三子,一条曾叱咤风云的白龙。
此刻,他沉睡不醒,俊美的脸庞苍白如雪,眉宇间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这并非寻常的休眠,而是元神深处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鸿蒙元煞”,那源自混沌初开的至阴邪气,已被神链锁于他的识海一天一夜,却如毒蛇般持续侵蚀他的龙魂。
神链由上古龙祖所铸,刻有“镇煞”二字,却在这寂静的清晨渐渐松动。
敖烈的识海是一片幽暗冰原,冰核悬于中央,被九道神链缠绕,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逸散,化作无数狰狞的触手,试图吞噬他的元神。
元神,敖烈的本命之灵,幻化为一条银光闪烁的巨龙,盘踞在冰核对面。
它发出低沉的龙吟,震得识海波涛汹涌。“孽障,休想得逞!”
元神怒吼,龙爪挥出,划出一道道银色光刃,斩向黑气。
元煞却如影随形,化作一张巨口,喷吐着鸿蒙初辟时的混沌煞气,每一缕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侵蚀着龙魂的根基。
这场争斗已持续多时,敖烈元神的力量渐渐衰弱,龙鳞上裂痕遍布,银光黯淡。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他回想起昨日,自己因一时大意,在封印上古界碑后,被元煞侵入。
他以为神链能永镇此邪,却不料煞气狡猾,暗中积蓄力量,今日终要反噬。“难道我敖烈,堂堂龙族骄子,竟要陨落于此?”
元神悲鸣,龙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黑气趁机缠绕而上,冰核剧烈震颤,神链“咔咔”作响,一道裂痕蔓延开来——元煞即将挣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静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外,陆吾老祖率先踏入。他身形魁梧,身着玄色道袍,眼中神光内敛,每一步都踏得地面符文微颤。
作为蓬莱守护神,他感应到静室煞气异动,提前赶来护法。
紧随其后的是太乙真人,仙风道骨,手持一玉匣,匣中盛放着一枚紫阳丹。
这丹丸不过拇指大小,却通体紫金,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与温润药香,仿佛蕴含了九天纯阳之力。
真人神色凝重,低语道:“紫阳丹乃贫道所炼,定可助三太子镇压元煞。”
敖广与敖闰——敖烈的父王与伯父——紧随在后,龙袍猎猎,面容忧戚。敖闰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
静室内,瘫坐窗边的楚言已靠着墙壁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卫统领连日守候,疲惫不堪。
而打坐在蒲团上的孙悟空,被推门声惊醒。他伸了个懒腰,金箍棒斜倚身旁,打了个哈欠,猴眼中闪过一丝慵懒:“嘿,俺老孙刚梦见蟠桃会,就被你们搅了。”
他缓缓站起,脚步无声,慢悠悠地踱到众人身后,金睛火眼扫视全场,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太乙真人快步上前,玉匣轻启。紫阳丹悬浮而起,化作一道紫虹,精准地射入敖烈口中。
丹丸入体瞬间,一股洪大的暖流奔涌开来,如旭日初升,驱散识海中的阴寒。
敖烈的元神本已濒临溃散,龙躯残破不堪,黑气正欲给予最后一击。
突然,紫阳之力如天河倒灌,融入元神。银龙昂首长啸,鳞片重焕光彩,龙爪变得凝实有力。“天助吾也!”
元神狂喜,龙口一张,喷出纯阳真火,反扑元煞。黑气惊恐尖啸,试图逃窜,却被紫阳之力牢牢锁住。
一场更激烈的吞噬战展开:元神吞噬元煞,煞气反啮龙魂,双方在识海翻腾,冰原崩裂,神链彻底碎裂。
敖烈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血脉中奔流,每一寸筋骨都在重塑。
最终,元煞发出一声凄厉哀嚎,被彻底融合。
静室之内,最后一道符咒的金芒如残烛般摇曳、收缩,最终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沉滞的空气里。
只留下紫阳丹那独特而清冽的余香,丝丝缕缕,缠绵不去,仿佛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救治画上了一个虚弱的句点。
空气中弥漫着灵药精粹混合着汗水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沉淀着紧张过后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