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玉,紧挨着龙后。少年清秀的脸庞写满茫然与恐惧。
他尚不能完全洞悉那可怕的凶险,但父亲敖烈命悬一线的阴影,老祖、大圣、祖父祖母那近乎绝望的凝重,已如巨石般压得他难以喘息。
小小的身躯在锦凳上不安地蹭动,目光惶惑地在沉默的祖父、垂泪的祖母、阖目的老祖之间游移,桌下的手指攥得死紧,指甲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想问,不敢问;想哭,怕添乱。唯有死死垂首,盯着锦袍上繁复的龙纹,用尽全力将涌上眼眶的泪意逼退。满桌曾令他垂涎的点心,此刻失了所有颜色。
侍女浮春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双手死死绞着托盘的边缘,指节绷得惨白。
她低垂着头颅,如同沉默的影子,不敢直视主位上那些大人物。
然而,眼角余光每每瞥见龙后无声滚落的泪珠,或是捕捉到龙王喉间逸出的沉重叹息,心尖便是一阵锐利的刺痛,眼眶也跟着不受控地泛红。
身为拓跋玉的贴身侍女,那份牵念同样深重。花厅内弥漫的窒息感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却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钉在原地,纹丝不动。
烛台上,火焰兀自摇曳。融化的烛泪无声地堆积、垂落、凝固,在鎏金底座上蜿蜒出一滩滩冷硬的惨白印记,此时却像冻结在每个人心头的绝望与等待。
席间珍馐早已失了温度,水晶虾仁蒙上灰翳,灵兽羹凝结油膜,精致的点心光泽尽褪。
整桌华宴,仿佛化作一席供奉于神前的冰冷祭品。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寒潭,唯有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以及那沉重得碾碎心跳的死寂,在厅内无声地弥漫、堆积。
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每一次心跳都像在丈量这漫漫长夜的寸寸光阴。
晚膳?无人动箸。所有的心神,早已被那扇紧闭的青玉门扉后,生死未卜的煎熬牢牢攫住,悬于一线。
静室不远处,一片特意清空的玉石地面上,景象却与压抑的花厅、孤寂的回廊截然不同。
这里笼罩在一片灼热、跳跃、充满生机的光影与气息之中。
太乙真人须发皆张,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他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一身磅礴浩瀚的真元尽数贯注于眼前那尊巍然矗立的八卦紫金炉。
紫金炉体流转着玄奥的卦象微芒,炉身赤红,九条形态各异的火龙浮雕环绕炉身。
此时在真元催动下,仿佛活了过来,龙口大张,喷吐出九道凝练至极、色泽近乎纯白的炽热真火,源源不断地舔舐着巨大的丹炉底部。
丹炉内,数十种神材正在真火中翻滚、熔炼,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时而又有奇异的霞光冲破炉盖的缝隙,映照得周围一片瑰丽,赤、橙、金、紫、碧……变幻不定。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郁药香和狂暴能量的气息弥漫开来,甚至隐隐压制了从静室方向渗透出的那一丝阴寒。
真人面色肃穆,双手掐着繁复玄奥的丹诀,十指如穿花蝴蝶般急速变幻,带起道道残影。
每一次印诀打出,都有一道精纯浑厚的仙元注入炉身的符文之中,精准地调控着炉内每一缕火焰的温度、每一股能量的流向、每一种材料的融合时机。
他的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滚烫的炉身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气消失无踪。
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诙谐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炉盖上方翻滚蒸腾的药气云霞,捕捉着其中每一丝细微的色彩变化和能量波动。
“坎离相济…蛟髓入药…九转火候…不能急…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真人心头默念着早已烂熟于胸的丹方与步骤,精神高度紧绷,仿若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
他知道这炉“九转紫阳丹”意味着什么。这不仅关系着一位尊贵龙族太子的性命,更牵动着龙族、道门乃至三界格局的微妙平衡。
敖闰的托付,陆吾老祖的期望,还有那躺在静室里气息奄奄的青年……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操控丹火的十指之上。
炉内的轰鸣声似乎加剧了些许,炉身的符文亮得刺眼。
太乙真人瞳孔微缩,双手印诀陡然加快,口中低叱一声,一股更为磅礴的仙元注入鼎身。“稳住!”
他心中低吼,强行压制住炉内因药力冲突而引发的能量暴动。
丹炉剧烈地震颤起来,九条火龙喷吐的火焰颜色由白转金,温度再次飙升,将周围的空间都炙烤得微微扭曲。
逸散出的热浪,让数十丈外守卫的龙宫侍卫都感到皮肤灼痛,不得不运功抵抗。
真人鬓角的白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脸颊。他不敢有片刻分神,更不敢去想静室内的情形,亦不敢去感受花厅里弥漫的绝望。
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眼前的丹炉,炉内翻滚的、承载着一条生命和无数希望的药液。
寅时……那个决定成败的时刻,正随着炉内药力的凝聚而步步逼近。
每一息,他都在与时间赛跑,与炉内狂暴的能量搏斗,更是在与那侵蚀敖烈的鸿蒙元煞死气争夺生机。
丹炉的每一次轰鸣,都像是在叩问着命运之门。
夜,在青玉静室的死寂冰冷、回廊孤影的无声煎熬、花厅烛泪的沉重愁云。
以及丹炉真火焚天的搏命抗争中,缓慢地、一分一秒地、无比艰难地向着那渺茫而唯一的希望——寅时,爬行。
整个涤尘居,仿佛都在这漫长而痛苦的等待中,屏住了呼吸。
在这片庞大寂静的漩涡中心,在紧邻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青玉门扉之外,拓跋玉便是那被遗忘在时间断层里的孤岛。
她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廊柱,蜷缩在坚硬如铁的青玉地面上。
冬夜的寒风,像淬了冰的钝刀,毫无怜悯地刮过空旷的回廊,发出低沉而哀戚的呜咽。
这呜咽钻入骨髓,也钻入她仅着的那一袭鹅黄色宫装里。
那宫装薄如蝉翼,是敖烈上月才命东海鲛人用最娇嫩的霞光云锦连夜赶制的,轻软柔滑,曾包裹着她被宠得如同最矜贵花瓣的身体。
他说她穿鹅黄最好看,像初春枝头最嫩的一抹新蕊。
而此刻,这曾代表无限宠溺的华裳,在凛冽的寒风中形同虚设,成了裹在她身上一层徒有其表的、冰冷的嘲讽。
寒意,起初是肌肤上针扎般的刺痛,犹如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薄绸刺入毛孔。
很快,这刺痛就变成了浸透骨髓的阴冷,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脊柱、四肢百骸蜿蜒游走,贪婪地夺走每一丝热气。
她止不住地颤抖,起初是细微的、牙关紧咬的克制,到后来变成无法自抑的、剧烈的痉挛。
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早已冻得僵硬的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蜷缩在腿侧的手指,早已失去知觉,僵硬得却似冰雕的枯枝。
她试图将双手拢到唇边呵气,那微弱的暖意尚未触及皮肤,便被呼啸而过的寒风瞬间掠夺,只留下更深的、仿佛要撕裂血肉的冰冷麻木。
脚趾在单薄的绣鞋里冻得失去了存在感,寒意从脚底心一路窜上小腿、膝盖,像冰冷的潮水,无情地淹没她。
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细微而急促的“得得”声,在这死寂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渺小无力。每一次磕碰,都震得她发麻的头皮嗡嗡作响。
她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双臂死死抱住膝盖,想把自己缩成一个没有缝隙的茧,以此抵御那无孔不入的酷寒。
下巴抵在膝头,冰冷的布料紧贴着同样冰冷的脸颊。
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随即被风吹散,仿佛她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机也被这暗夜轻易抹去。
偌大的回廊,空荡得令人心悸。曾经侍立两旁的龙卫、步履匆匆的仙娥,早已不见踪影。
花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随着众人的离去,似乎也转移到了某个看不见的、更深的角落,只留下令人心慌的真空。
拓跋玉被遗忘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短暂的涟漪后,沉入了无人知晓的黑暗水底,沉入这凝固得如万年玄冰的时间长河。
远处,属于客舍的零星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廊檐下几盏防风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挣扎着投下昏黄摇曳、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光晕。
那光晕的边缘,勾勒出她蜷缩在巨大廊柱阴影下的、伶仃而渺小的轮廓。
更漏,在这隔绝的涤尘居深处,连计时的滴答声也消失了。
时间的流逝,只剩下头顶那片墨蓝天幕上,星辰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位移。
她仰头望着,目光空洞地追随着一颗最亮的星子,它像一颗被钉在冰冷琉璃上的银钉。
上一刻看它,似乎还在中天,此刻却已沉向西垂。寅时……那如同彼岸灯塔般微弱的希望标记,依旧遥不可及。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粘稠,拖着沉重的步伐,碾过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寂静是另一种酷刑。唯有风穿过廊柱缝隙的呜咽,与涤尘居悬崖下方隐约传来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断断续续地撕扯着这沉重的静默。
甚至丹房方向隐约传来的、沉闷如心跳的炉火轰鸣,都被这无边的死寂放大,变成敲打在她心鼓上的重锤。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冻僵的血管里艰难流淌的、滞涩的声音。
这份寂静,比花厅里那几乎凝固的忧愁更可怕,因为它连分担的人都没有了。
她是一个人。一个人面对这无边的寒夜,一个人对抗着噬骨的恐惧,一个人守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门,等待着命运宣判的钟声。
意识在寒冷的侵蚀下开始有些模糊,一些温暖的碎片却异常清晰地刺破黑暗,汹涌而来。
她想起丈夫有力的臂膀,总是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将她圈进怀里,那怀抱如同最坚固的堡垒,隔绝了世间一切风雨。
他身上的气息,是阳光晒过松木的暖香混合着深海龙族特有的清冽,让她心安。
他会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唤她“乖乖”,声音低沉慵懒,带着化不开的宠溺。
他会因为她指尖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就蹙起剑眉,立刻用自己温热的大掌紧紧包裹住,霸道地命令:“手怎么这样冰?浮春!楚言!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暖炉呢?狐裘呢?”
那带着薄怒的呵斥,此刻想来,竟是如此滚烫的奢侈。
她想起就在半月前,也是在这云梦山,他牵着她漫步在初雪后的梅林。
她贪看雪景,鼻尖冻得微红。他二话不说便解下自己那件用万年火浣纱织就、蕴藏温热暖意的玄色大氅。
带着他体温的重量,不容拒绝地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我的乖乖,冻着了可怎么好?”
他捏捏她终于暖和起来的脸颊,眼底是能将冰雪融化的笑意。
那大氅的暖意仿佛还残留在记忆的肌肤上,与此刻深入骨髓的冰冷形成最残忍的对比。
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地涌上眼眶,却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冻凝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冰晶,刺得眼睑生疼。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冰冷的膝盖。
心口的位置,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搓碾磨,那痛楚比身体的寒冷更甚百倍。
如果……如果他能醒来,看到此刻的自己——穿着这身他亲手挑选、却薄如纸片的鹅黄宫装。
像一片被寒风撕扯的枯叶,无助地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冻得唇色青紫,瑟瑟发抖……他会怎样?
那个画面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炸开:那双总是盛满对她的纵容与笑意的龙睛,会瞬间被狂暴的怒火点燃,变成燃烧的金色竖瞳。
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会让整个涤尘居都为之震颤。
浮春,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尽心尽力服侍她的侍女,首当其冲,必然会承受他雷霆般的震怒,或许会被罚去狼族雪山与她的姐姐染春作伴,或许……她不敢想下去。
还有楚言,那位沉默寡言却忠诚可靠的侍卫统领,也定然难逃严惩,因为他未能“守护好”她。
想到这些,一种尖锐的、混合着愧疚与更深切心疼的痛楚撕扯着她。
她并非不知冷暖,也并非刻意自苦。只是……只是想离这扇门近一点,再近一点。
似乎只有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又似乎才能在门开的第一时间,感受到他的气息,确认他的存在。
这冰冷的青玉地面,这穿堂的刺骨寒风,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孤寂,都成了她表达这份无能为力的、近乎偏执的祈祷的方式。
身体的痛苦,似乎能稍稍抵消一点内心那如同黑洞般吞噬一切的恐慌和绝望。
寒冷已经渗透到了意识深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努力睁开都异常艰难。思维也变得迟钝、粘稠,像在冰冷的泥沼中跋涉。
疲惫感却如潮水般阵阵袭来,诱惑着她放弃抵抗,沉入那看似温暖的黑暗长眠。
偶尔,一阵剧烈的颤抖会将她从意识游离的边缘猛地拉回,激灵一下,心脏狂跳,随即又被更深的寒冷和虚弱淹没。
她开始出现幻觉。时而觉得那紧闭的青玉门扉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时而又仿佛听到了门内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让她瞬间绷紧早已冻僵的身体,心脏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倾听、去捕捉。
然而,除了风声,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巨大的希望升起又瞬间破灭,如同冰锥反复刺穿心房,带来的是更深重的疲惫和更锐利的绝望。
寅时……寅时……拓跋玉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这个时辰,仿佛它是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是维系她最后一丝清醒的绳索。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身体的热量在一点一滴、不可逆转地流失,像是沙漏中不断减少的沙粒。
意识在寒冷和绝望的夹击下,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唯有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与恐惧失去的剧痛,像深扎在灵魂深处的锚,死死地拽住她,不让她彻底沉沦于这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她就那样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蜷缩着,像一块即将被寒夜彻底冻结的琥珀,里面封存着所有滚烫的期望和令人心碎的等待。
等待着那道门开启,或者,等待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
青玉静室内,时间仿佛被冻结的寒泉,每一寸空气都浸透着死寂的冰冷。
昏黄的烛光在角落的青铜灯盏上摇曳,将室内陈设——一张玄玉床榻与几张蟠龙纹蒲团,投下扭曲而漫长的阴影,如同匍匐在地的魇兽。
敖烈静静躺于榻上,面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唯有胸膛间那丝若有若无的起伏,证明着生命仍在与幽冥苦苦角力。
榻边,楚言如一尊石化的守卫,身形笔挺,却掩不住眉宇间碾轧而来的沉重困倦。
孙悟空盘膝坐于蒲团之上,火眼金睛此刻黯淡如蒙尘的琉璃,再不复往日洞穿三界的锐利。
眼皮似有千斤重,每一次眨动都牵扯着酸涩的神经,好似有无数无形的手在将他拖入深渊。
他下意识地晃了晃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金箍棒斜倚身侧,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一丝清明。
记忆碎片不受控地翻涌:花果山水帘洞的酣眠、大闹天宫时的不知疲惫……曾视睡眠如无物的齐天大圣,如今竟在这凡人般的困顿前败下阵来。
他狠狠咬了下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剧痛如针,刺破了昏沉的迷雾。“俺老孙……岂能在此刻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