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子心中一叹:这乌龙事件,竟让凡人如此失魂落魄。他连忙挥手,示意身旁的小弟子上前。
“快,扶他们起来!”他的声音带着关切,“溪水寒彻骨髓,若着了凉,恐生大病。”
小弟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青云,他动作麻利地踏入水中。
他先扶起楚言,后者双腿发软,险些又栽倒。楚言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挤出一句:“多……多谢真人。”
他脑海里回放着逃窜时的丑态,自己曾高喊“厉鬼索命”,现在想来,简直愚蠢透顶。
白念玉被扶起时,捂着受伤的胳膊,伤口在冷水浸泡下隐隐作痛,却远不如内心的羞耻感强烈。
他瞥了一眼溪涧深处,那只小妖早已不见踪影,留下无尽的讽刺。
“原以为是害人的妖物,不料竟是乌龙一场,”他低声自嘲,声音嘶哑,“真是……可笑啊。”
浮春坐在浅水中,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夜风呼啸而过,吹得她单薄的衣裙紧贴肌肤,冰冷刺骨,却比不上她心头那股寒意。
她想起自己绝望的哭喊:“夫人救命!”当时以为妖物扑来,结果只是水花溅起。
重阳子伸出右手,手掌宽厚温暖,覆着一层淡淡灵光。“姑娘,水里凉透了,先起来再说吧。”
他的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试图融化她的恐惧。
浮春怔怔抬头,对上重阳子深邃的眼眸,那里没有嘲笑,只有温和的安抚。
她犹豫着,羞耻感如潮水般涌来,自己刚才在水里失态翻滚,以为必死,岂料只是个误会。
最终,她伸出冻得发青的玉手,轻颤着搭上他的掌心。
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一丝微弱的电流感窜过,仿佛灵力在传递温暖,又似某种隐秘的情愫悄然滋生。
就在浮春下意识想缩回手时,重阳子却抢先一步,紧紧握住她的玉手,不容拒绝地将她拉了起来。
浮春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入他怀中,熟悉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慌乱低呼一声。“真……真人恕罪……”她结巴道,脸上血色更浓。
重阳子却不动声色,右手虚抬,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件绣着云纹的厚斗篷。
他抖开斗篷,动作轻柔如呵护珍宝,将它披在浮春肩上。斗篷裹住她纤细的身子,温暖瞬间驱散寒意,浮春忍不住轻叹一声。
“能走得动路吗?”重阳子问道,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裙角。
浮春低着头,声音细弱:“可……可以的。”
她攥紧斗篷边缘,羞怯中带着感激,这乌龙事件的尴尬,似乎被这小小的关怀稀释了。
众人启程,沿着溪涧左侧的小径西行。小路狭窄,铺满鹅卵石,两旁是高耸的岩壁,符灯的光芒投下斑驳光影,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楚言和白念玉互相搀扶,步履蹒跚;浮春紧跟在重阳子身后,斗篷的温暖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但内心的波澜却未平息。
青云小弟子在前引路,偶尔低声解释:“涤尘居不远了,那里暖和。”
夜风依旧凛冽,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溪水声渐远,却无法淹没三人脑海中的乌龙回忆。
楚言忍不住打破沉默:“真人,今日这事……我们真是丢尽了脸。”
他声音干涩,又添了一句,“原以为是害人的妖物,追着我们不放,哪想到是只小毛球!”
白念玉苦笑接口:“是啊,我还以为是山魈鬼魅,……现在想来是我们杯弓蛇影了。
他摇头叹息,胳膊的伤口隐隐刺痛,“这乌龙一场,倒比真妖物还折磨人,羞得慌啊。”
重阳子脚步未停,却回头温和一笑:“凡人遇险,本能反应罢了。不必自责,岛上本就灵物众多,常有误会。”
他看向浮春,少女正低头盯着脚尖,斗篷下的身子还在微颤。“姑娘,你觉得如何?”
浮春抬眼,眸中水光潋滟:“真人……谢您援手。只是,”
她声音渐低,“我……我那时以为妖物要吃了我,哭喊得不成样子,现在想想……”她咬着唇,说不下去。
重阳子伸手轻拍她肩头:“恐惧是人之常情,误会已解,便让它过去吧。”
这安抚让浮春心头一暖,乌龙事件的荒谬感似乎化作了成长的教训。
路径渐宽,前方灯火通明,涤尘居出现在视野中。那是一座古朴的木屋,檐角挂着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
抵达院门前,青云率先推开院门,重阳子示意众人进院。楚言和白念玉如释重负,快步进院。
浮春却驻足,回首望向溪涧方向。月光下,流水依旧潺潺,乌龙事件的尴尬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释然。
涤尘居内,灯火被刻意压至豆大一点,倔强地抵抗着窗外浓稠的黑暗。
将白战与拓跋玉的影子拉长、扭曲后重重投在粗糙的原木墙壁上,宛如两尊凝固的、心事重重的石像。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松脂,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能坠入尘埃。让本就压抑的氛围更令人窒息。
拓跋玉?缩在宽大藤椅中,整个人几乎要被沉重的阴影吞没。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件素色的袍子下摆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
苍白的面容在微光下近乎透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两道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盛满温柔春水的眼眸。
此刻那眼中只剩一片空茫的死寂,像是风暴过后被掠夺一空的荒原。
她不敢直视丈夫紧绷冷硬的侧脸轮廓,甚至连他近在咫尺、那曾给予她无数安稳的干燥手掌,此刻也不敢稍加触碰,仿佛那是一块灼热的烙铁。
头颅沉重地抵着冰凉坚硬的椅背,目光涣散地投向浓稠的黑暗深处,徒劳地希冀着能从那片虚无中攫取一丝逃离这绝境的勇气,哪怕只是让这无尽煎熬的时间……就此停滞。
唯有那克制不住的、细微的战栗,沿着她单薄的肩头无声蔓延,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将她内心无处遁形的惊惶与灭顶的绝望,暴露无遗。
悔恨如毒蛇啃噬着心脏——若能回到片刻之前,回到太虚殿那令人窒息的一刻……该有多好。
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上百弟子惊愕的目光中,在三位师叔与掌门师伯端坐的高台之前,对着她的夫君失态尖叫,嘶喊着“别碰我”!
那失控的、足以碾碎一切尊严的嘶吼,像最锋利的匕首,不仅刺穿了寂静的大殿,更将她与他之间仅存的体面,亲手撕裂得粉碎。
只有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无处安放的惊惶与绝望。
她像一只折翼的蝶,被无形的蛛网紧紧缚住。每一次挣扎都徒劳无功,只能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落在颈间。
白战?则如一座沉默的孤峰,矗立在离门咫尺之遥的阴影里。
他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肌肉在玄色劲装下虬结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蓄积着足以撕裂山岳的力量。
轮廓分明的下颌咬得死紧,腮边线条坚硬如铁铸。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穿透黑暗死死锁定那扇隔绝了外界的木门。
瞳孔深处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封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焦躁。
窗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动:夜风掠过松针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兽嗥。
甚至落叶坠地的轻响,都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他全身感官的戒备涟漪。
他左手五指微微张开,虚按在腰侧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上,那是他随时准备召唤“断潮”的预备姿态。
右手拇指则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食指指节上那道陈年的剑茧,那是无数次生死搏杀刻下的勋章,也是此刻内心翻涌风暴的唯一泄洪口。
妻子的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拍打着他,他心中的天平在家族责任与对玉儿超越一切的爱意间剧烈摇摆,每一次倾斜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那沉默是无声的控诉,也是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敢回头看她,怕看到那双眼睛里的破碎,更怕自己钢铁般的意志会在那破碎面前溃不成军。
守护她是他的本能,可这守护的代价,是否要将他们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两人彻底吞噬之际。
?“吱呀——咔哒!”?
院门被推开的生涩木轴转动声,混杂着青一行人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开了屋内的粘稠黑暗!
拓跋玉猛地一颤,受惊的兔子般蜷紧了身体,呼吸瞬间屏住,眼中刹那溢满了纯粹的、毫无伪饰的恐惧,仿佛那推开的不是院门,而是通往地狱的甬道。
“噤声!”白战低沉的命令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如同寒冰碎裂,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温度。
他侧身一步,高大的身躯如鬼魅般无声地滑向门边,将拓跋玉完全挡在自己投下的巨大阴影之后,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这个动作迅捷如电,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本能,守护的姿态强硬而决绝。
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一缕凌厉至极的寒光仿佛自虚无的幽冥深处骤然凝聚。
“铮!?”
一声清越冰冷的剑鸣仿佛直接震响在灵魂深处!
“断潮”神剑已凭空出现在他掌中,古朴的剑身缠绕着肉眼可见的森寒剑气,剑尖微颤,直指门缝!
那剑光并不耀眼,却带着吞噬一切光线的冰冷死寂,将屋内仅存的那点豆大灯火逼得瞬间黯然失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斩断所有闯入者的生机。
空气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无形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填满了斗室的每一寸空间,冰冷刺骨。
木门被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月光如练,与青云手中提灯昏黄摇曳的光晕交织着,争先恐后地挤入这片弥漫着浓重杀机的黑暗空间,形成一道朦胧的光幕。
白战蓄势待发的剑势却似凝固在了时间的长河中,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光幕的缝隙。
清晰地捕捉到了院中的景象:仙风道骨、袍袖飘飘的师弟重阳子卓然而立。
身旁是三个浑身湿透、形容狼狈不堪的身影:楚言、白念玉,还有那个熟悉的、裹在斗篷里瑟瑟发抖的少女浮春。
院门外,还影影绰绰跟着几个垂手侍立、噤若寒蝉的小弟子。
白战愕然!?像是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弛,又像是一块悬在喉间的巨石轰然落地。
那足以劈山断岳的凛冽杀气和冰封的警惕,有如遇上烈阳的薄霜,在看清来人身份的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声微不可闻的吐息从白战紧抿的唇缝间逸出。他手腕一翻,动作流畅得没有丝毫烟火气。
“?唰!?”
“断潮”神剑上那慑人的寒芒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抹去,古朴的剑身瞬间化作一道虚影,无声无息地隐没于虚空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也随之烟消云散,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空荡荡的静谧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尴尬。
白战没有丝毫停顿,推开门的动作恢复了常态,一步便跨出了门槛,高大的身影急切地迎向院中众人,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致命杀机只是一场错觉。
他目光迅速扫过楚言三人湿漉漉、沾着草叶泥泞的狼狈模样,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被惊扰后的余怒。
?“师弟?”? 声音洪亮,试图掩饰前一瞬的失态,但那份强行压下的紧绷感仍在尾音中残留,“你怎么夤夜至此?可是岛上有异动,或是有要事与我相商?”
他的目光随即如探照灯般扫过楚言、白念玉和浮春,最后定格在楚言身上,嗓音沉了几分。
带着不容敷衍的威严与身为主子特有的、习惯性的审视:“你们三人又是怎么回事?消失半日,归来却是这般模样!是遇上了不长眼的劫匪,还是莽撞失足掉进了哪个倒霉猎人的陷阱?”
那斥责的语气下,掩盖不住的是深切的担忧。
楚言浑身湿冷,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面对白战连珠炮似的诘问,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只能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不知是溪水还是冷汗,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无奈:
“主……主上,这……说来话长,真是一言难尽啊!外头风凉露重,您看……能不能先让我们进去?再站下去,别说我,少主和浮春怕是要真冻成冰雕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楚言的话,话音刚落。
?“阿嚏!”?
?“阿嚏!”?
白念玉和浮春几乎是同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浮春更是裹紧了湿透的斗篷,单薄的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得更厉害了。
重阳子适时上前一步,拂尘轻摆,温言劝解道:“师兄,楚言所言极是。孩子们都冻坏了,浑身湿透,山风侵骨,恐感风寒。还是先让他们进屋更衣取暖,安顿下来。至于发生了何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带着了然与安抚,“不过是云梦山常见的误会一场,待他们喘口气,再细细禀明不迟。”
白战凌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快速逡巡了一圈,看到儿子和楚言确实冻得嘴唇发紫,浮春更是摇摇欲坠,心知再问下去也于事无补。
他威严的脸上线条稍缓,最终还是冷哼一声,没再言语,只利落地侧身让开通路,自己则率先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回屋内,玄色衣袍在门口带起一阵冷风。
重阳子对楚言三人微微颔首示意,紧随白战身后步入温暖的灯火之中。
楚言如蒙大赦,赶紧伸手拉住还在打哆嗦的白念玉,低声催促:“快,少主,赶紧进屋!”
两人互相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门内,贪婪地扑向屋中那久违的、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
落在最后的浮春,看着前方几人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怯生生地抬眼瞥了一下消失在门内的重阳子道长的背影。
和气势迫人、刚刚收起惊天杀气的王爷,再环顾了一下空旷清冷的院子,一阵寒意夹杂着后怕再次袭来。
她不敢再犹豫,裹紧了湿冷的斗篷,低着头,也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将那场云梦山月夜的乌龙风波和门外令人心悸的杀机,暂时关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