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白战才极其小心地、一寸寸地将自己枕在她颈下的手臂抽出,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唯恐惊扰了她的好梦。
饶是他筋骨强健,维持这个姿势一夜,臂膀也难免有些酸麻。
他无声地活动了一下肩臂,肌肉线条在薄薄的寝衣下起伏流畅。
随后,他掀开床幔一角,动作利落地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激得他精神愈发清明。
今日有朝会,容不得他沉溺于晨间的温情。在贴身侍从的无声服侍下,他迅速而有序地换上亲王规制的玄青色朝服。
金线绣制的四爪行龙在烛光与晨光的交织下威严毕露,玉带束紧蜂腰,更显其挺拔如松。
待最后整理好衣冠,他已恢复成那位威震朝野的镇北王。
临出门前,他特意转身,对着外厅当值的婢女们沉声吩咐,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重,清晰地穿透了内室的静谧:
“侍候好王妃。王妃若醒,即刻奉上朝食,切莫让她腹中饥饿。王妃但有丝毫异样不适,无论何时,立命江木快马入宫禀报本王!不得有半分延误!违者——”
最后两个字,他没有提高声调,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森然杀意重重落下:“斩!”
这声“斩”字一出,仿佛一道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澄心堂外厅。
侍立的婢女们脸色倏地一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扑通扑通,众人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不敢有丝毫迟疑。
声音带着极力掩饰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是,王爷!”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威压让她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白战不再多言,目光扫过跪着的众人,确认无误后,大步走向门口。
早已侍立在门边的丫鬟寒玉,立刻上前,动作轻巧而迅速地拉开了沉重的殿门。
她低垂着头,姿态恭谨无比,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白战的目光没有丝毫在她身上停留,如同掠过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径直迈过门槛,身影融入门外渐亮的晨光中。
门外,身着劲装楚言,早已如标枪般挺立在廊下,手按佩剑,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见主子出来,他立刻躬身抱拳,无声地跟上白战的步伐。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步履沉稳地沿着回廊向王府前庭走去。
走出澄心堂院门一段距离,楚言才仿佛不经意般,极其自然地、幅度极小地侧首回望了一眼。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依旧静静侍立在澄心堂廊下的那个浅碧色身影上。
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寒玉依旧保持着垂首恭立的姿态,像一个凝固的影子。
楚言的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关切,又似忧虑,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无奈,
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翻涌的暗流,瞬间便被他强行压下,恢复了侍卫应有的冷硬与专注。
楚言脚步未停,紧随着前方那道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玄色身影,消失在重重院落深处。
廊下,寒玉依旧静立,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看不见。
她才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抬手轻轻抚过腰间悬挂的一枚看似普通的旧玉佩,指尖冰凉。
澄心堂内,拓跋玉在弥漫着爱人余温的锦被中,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无意识地动了动,唇角勾起一丝甜美的弧度,仍在沉沉的睡梦之中。
而王府的清晨,在肃杀的外围与内敛的温情交织下,继续流淌。
厨房的烟火气更盛,仆役们的劳作逐渐热烈,澄心堂的侍女们依旧屏息凝神,等待着女主人的苏醒。
楚言那一眼的复杂心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只在心底扩散。
看似平静的王府,在白战离开的那一刻起,无数的目光与心思,便随着那蒸腾的暑气与无形的肃杀,在这湿漉漉的清晨里,无声地交织、酝酿。
厚重的王府朱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最后一丝府邸内的凉荫被隔绝。
清晨炽烈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汁,毫无遮拦地泼洒在朱雀大街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攥出水来。
石板路面被晒得发白、滚烫,马蹄铁叩击其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哒哒”声。
在相对寂静的长街上显得格外刺耳,引得两侧商铺檐下零星纳凉的伙计和路人纷纷侧目。
白战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毫无冗余。玄青色软甲在强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幽光,与他此刻紧抿的唇线和深潭般的眼眸一般,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坐骑“踏雪”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仿佛踏云而行,神骏非凡。
它似乎感知到主人的心绪,早已不耐地打着响鼻,碗口大的铁蹄焦躁地刨着滚烫的石板,溅起细小的火星。
白战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楚言紧随其后,他的坐骑是一匹稳健的栗色骟马。
作为白战的贴身侍卫,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确认并无异常,才轻夹马腹跟上。
他比白战稍矮半头,身形精悍,穿着便于行动的深青色侍卫服,腰间佩刀随着马身的起伏轻轻晃动。
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前方那个挺拔如枪的背影上,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两骑如离弦之箭,顺着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向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踏雪”不愧名驹,四蹄翻飞,墨色的长鬃在热风中烈烈飞扬,如同一道撕裂灼热空气的黑色闪电。
楚言的栗马亦全力奔驰,紧紧咬住前方。劲风扑面,却毫无凉意,反而裹挟着地面蒸腾的热浪,炙烤着人的面颊和脖颈。
汗水瞬间从两人的鬓角、额际渗出,顺着刚毅的线条滑落,浸湿了衣领。
街道两旁巍峨的坊墙、高耸的楼阁在高速移动中化作模糊的色块向后飞掠。
唯有那远处宫城巍峨的轮廓在视野中不断放大、逼近,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马蹄声在空旷的御道上激荡回响,敲击着沉寂的清晨。
偶尔有巡逻的金吾卫小队在岔路口出现,远远望见那玄色的身影和标志性的墨驹,皆神色一凛,迅速退避至道旁,躬身行礼,无人敢上前盘问半句。
白战目不斜视,身形在马背上稳如山岳,每一次重心的起伏都完美地与“踏雪”奔驰的节奏契合。
只有紧攥缰绳、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心底那丝被烈日也无法融化的急切。
楚言紧随其后,敏锐地捕捉到主子背影透出的那份凝重。
他心中无声地绷紧了一根弦,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可能出现阴影的角落。
皇城的阴影终于笼罩下来。巨大的宫门:那道分隔凡尘与天威的界限,赫然矗立在眼前。
门楼高耸入云,朱漆重门紧闭,只留下供人车通行的侧门也显得无比厚重。
门楣上巨大的鎏金兽首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仿佛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俯视着来人。
守卫宫门的禁军甲士,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分列两侧。
即使在这能把人烤化的天气里,他们依旧盔甲整齐,汗流浃背却纹丝不动。
只有偶尔转动眼珠时,才泄露出一丝活人的气息,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每一个接近宫门的人。
距离宫门尚有数十丈,白战猛地一勒缰绳。“吁——!”
“踏雪”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前蹄在空中虚踏两下,带起一股灼热的气流和尘土,稳稳钉在地上,硕大的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
楚言几乎同时勒马,栗马稳稳停住。滚烫的地面蒸腾的热气瞬间包围了两人两骑。
白战翻身下马,动作迅捷如风。他随手将缰绳向后一抛,楚言早已默契地伸手接住。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一个眼神的交换已然足够。
“在此候着。”白战的声音低沉,简短如金石交击,不容置喙。
他甚至没有再看楚言和爱驹一眼,径直大步流星地走向宫门侧门。
阳光落在他玄色的背影上,仿佛被那深沉的颜色吸尽了热量,只留下一片移动的、令人窒息的凝重阴影。
守卫的禁军显然认得他,领头的一名队正按刀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行礼:“王爷!”
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白战略一点头,脚步丝毫未停,身影迅速没入那巨大门洞投下的、深邃而阴凉的阴影之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墨池。
宫门内,是另一片天地。灼人的阳光被高耸的宫墙隔绝在外,光线骤然暗淡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石头、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檀香混合的气息,带着深宫特有的阴冷感。
一条漫长而笔直的御道通向深处,两侧是巍峨连绵、望不到尽头的朱红宫墙。
墙头覆盖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残余的光线下反射着森严的光芒。
御道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缝隙里滋生着顽强的青苔,更显肃穆幽深。
远处,鳞次栉比的宫殿飞檐在更高的地方勾勒出天际线,如同蛰伏的巨兽。
白战的身影在空旷的甬道上显得格外渺小,但他步履如飞,玄色衣袂在略显阴冷的空气中翻飞,朝着西北方向的一座殿宇疾行而去。
那座宫殿的轮廓在重重殿宇中并不算最宏伟,却隐隐透着一股中枢重地的威严。
沿途遇到的太监、宫女,远远望见这位煞星般的王爷疾行而来,无不脸色微变,慌忙退避至道旁,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出。
直到那阵带着寒意和急促脚步声的风掠过,才敢抬头,暗自交换一个惊惧的眼神。
宫门外,热浪依旧汹涌。
楚言直到白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宫门的阴影里,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背线条略微放松,但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
他一手牵着躁动不安的“踏雪”,一手拉着自己的栗马,目光迅速扫过宫门前的广场。
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滚烫,几乎能煎熟鸡蛋。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被炙烤的焦灼气味。除了那些如同石像般的守卫,偌大的广场空无一人,显得无比空旷而压抑。
巨大的宫墙投下的阴影,边缘被阳光切割得异常锋利,成为了这片灼热地狱中唯一的救赎之地。
楚言牵着两匹马,径直走向离宫门稍远、靠近高大宫墙根下的一片狭长阴影。
这里的阴影最为浓厚,墙体的巨大石基也散发着丝丝凉气。
“踏雪”似乎也本能地向往这片阴凉,不用楚言过多牵引,便迈着优雅而略显疲惫的步子走了过去。
靠近宫墙的阴影下,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虽然空气依旧沉闷,但比之广场中央那无遮无拦的灼烤,已是天壤之别。
“辛苦了,‘踏雪’。”楚言低声安抚,声音带着一种对待珍贵伙伴特有的温和。
他先松开自己的栗马,那马儿立刻走到阴影边缘一处稍显干燥的石板地,安静地站着,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
楚言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踏雪”身上。
这匹神驹此刻浑身黝黑油亮的皮毛已被汗水浸透,紧密地贴在强健的肌肉上。
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如同大师笔下的泼墨骏马图。
白色的蹄腕上也沾染了尘土,微微发暗。粗重的呼吸从它巨大的鼻孔中喷出,在灼热的空气中形成两股短暂的白雾。
它那双充满灵性的大眼睛,此刻也显得有些疲惫,但仍警惕地转动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楚言熟练地从马鞍旁的皮囊中取出一块吸水性极好的细软棉布,动作轻柔地开始为“踏雪”擦拭汗湿的鬃毛和脖颈。
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避开铠甲覆盖的部位,沿着肌肉的纹理,一遍遍吸走滚烫的汗水。棉布很快变得湿重。
他换了一块干的区域继续擦拭,同时低声安抚:“好了,好了,主子进去了,咱们就在这阴凉地儿歇歇脚。”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踏雪”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语,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
硕大的马头甚至微微蹭了蹭楚言的手臂,发出一声带着倦意的低低嘶鸣。
楚言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擦拭完主要的汗湿部位,他又仔细检查了马鞍和肚带,确保没有摩擦或勒紧的地方。
接着,他从另一个皮囊中取出一个皮质的水囊,拔掉塞子,将清凉干净的饮水倒在掌心少许,凑到“踏雪”嘴边。
神驹立刻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他掌心的水渍,湿热的触感带来一丝痒意。
楚言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倾斜,让清冽的水流成一条细细的水柱,缓缓送入“踏雪”口中。
看着它大口吞咽,喉结有力地滚动,楚言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喂了几口后,他适时移开水囊,避免一次饮水过多伤及脾胃。
“踏雪”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用鼻子顶了顶水囊,被楚言轻轻拍开,“莫急,待会儿再饮。”
他同样给自己的栗马喂了些水。做完这些,楚言将自己的身体也尽量缩进那片宝贵的阴影深处,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巨大宫墙基石。
一丝沁骨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稍稍驱散了周身的燥热。
他解下腰间的水囊,自己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的水,水流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畅。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哨兵,从未真正放松。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宫门守卫,他们依旧如雕塑般伫立,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点。
汗水顺着他们刚硬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
守卫的目光偶尔会扫过他这个牵马等候的侍卫,眼神漠然,带着审视,如同看待宫墙上的一块砖石。
他又望向宫门内。深邃的门洞像一张巨口,吞噬了他的主子,里面是深不可测的宫阙重重。
寂静笼罩着那里,听不到任何脚步声的回响。那份寂静本身就带着重量,压在心头。
他在猜测,主子此行所为何事?如此急切,连片刻喘息都不愿在宫门外耽搁?
是西北边陲的紧急军情?还是朝堂之上又起了什么难以预料的波澜?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如同阴影角落里的苔藓,悄悄爬上楚言的心头。
目光掠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广场,炽热的空气在地表蒸腾扭曲,远处的景物仿佛在水中晃动。
阳光刺眼,白晃晃一片。只有自己所在的一方阴影,像大海中的孤岛。
楚言伸手,轻轻抚摸着“踏雪”依旧有些湿润的、光滑温热的脖颈,感受着那强有力的生命脉动,这给了他一种无声的慰藉和力量。
神驹微微阖眼,享受着主人的抚慰,四蹄偶尔轻轻交替一下重心,发出轻微的“哒”声,在这片被寂静和高温统治的巨大宫门前,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烈日拉长了、凝固了。汗水再次从楚言的鬓角和额角渗出,顺着脖颈滑落,在衣领处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如同一个沉入阴影的猎人,身体保持着放松的姿态,感官却提升至极致,捕捉着宫门内外的每一丝异动。
守卫铠甲偶尔的轻微碰撞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墙内更夫的梆子声,甚至自己坐骑不安地刨动蹄子的声响,都被他纳入耳中。
那片巨大的宫墙阴影,忠实而沉默地庇护着这一人两马。
楚言的身影几乎与深色的宫墙融为一体,唯有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阴影中反射着冷静的光芒。
穿透灼热的气浪,牢牢锁定着宫门深处和视野所及的每一个方向。
他在等待,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收敛锋芒,却随时准备在召唤响起时,爆发出摧毁一切阻碍的力量。
夏日的酷热并未消退,阴影之外的广场依旧是一片白热化的地狱。
而在这狭窄的荫庇之下,只有无声的汗水滴落和漫长等待的心跳声。皇宫的巨影,沉沉地压在这片天地之上。
寅卯之交,天光未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阙的飞檐斗拱。
宣政殿内,百盏赤金蟠螭宫灯已燃至中段,烛泪在精铜灯柱上凝成道道蜿蜒的琥珀色沟壑。
将大殿内肃立的文武群臣身影拉得斜长而扭曲,投映在冰冷似铁的金砖地上。
空气沉滞如胶,弥漫着陈年楠木、沉香屑以及无数紧绷心弦蒸腾出的无形汗气。
值殿侍卫身披玄甲,手持金瓜,立于丹墀两侧,宛如一尊尊被时间遗忘的青铜俑像,唯有盔缨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极其缓慢地拂动。
殿门高阔,九排鎏金门钉在灯影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如同巨兽闭合的齿列。
司礼太监第三次抬眼觑向御座方向,额角的汗珠滑入鬓角,洇湿了一小块绛紫宫袍的领缘。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白朗,身着繁复的十二章衮冕,一身明黄色龙袍,更衬得面容清癯。
他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目光却似穿透了殿宇厚重的门扉,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
玉扳指在他指根转动,无声地碾磨着凝冻的殿内时光。
忽然,一种无形的涟漪自殿外扩散开来。并非声音,而是某种更深沉的震颤:是靴底在金砖上极其轻微又整齐地挪移、摩擦所汇成的低响,是数百道呼吸在瞬间的凝滞与屏息。
殿门武士手中沉重的金瓜长戟,在无声的指令下,缓缓向两侧分开,如同摩西分海,为唯一的通行者让开神道。
门槛极高,乌木包铜,沉淀着百年的权力践踏。一只镶缀着狰狞睚眦兽首的玄铁战靴,率先踏过这道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界限的门槛。
靴底沾着未化的尘土与一丝若有似无、干涸成赭褐色的印记。
白战并未顶盔掼甲,只着一身玄青色云锦蟒袍,腰间束一条嵌满墨玉的犀角带。
然而这身象征尊荣的武官蟒服,却被他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象。
肩背如山岳般沉凝宽阔,行走间龙行虎步,蟒袍下摆随着他稳健的步伐猎猎翻卷,仿佛裹挟着城外凛冽的朔风与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面容刚毅如斧凿刀刻,浓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断崖,为他本就威严的面容添上几分沙场宿将的酷烈。
那双眼睛,如鹰隼,如寒潭,深不见底,眸光扫过之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带着实质般的压迫感,沉沉压下。
殿内群臣的反应,是权力场上最精妙的默剧。无须号令,无须眼神交流,便在白战靴底踏上金砖的瞬间,完成了。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将文东武西、原本壁垒分明的两列朝臣,齐刷刷地向后、向两侧推开。
动作迅疾而无声,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交织的本能。
绯袍、青袍、紫袍,绣着仙鹤、锦鸡、獬豸的补服,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象征品秩的意义,只剩下被绝对力量驱散的仓皇。
老迈的御史中丞脚步踉跄,险些撞到身后的蟠龙柱,被身边一名年轻的给事中死死扶住,后者自己的手指也在官袍下不受控制地颤抖。
兵部尚书垂首敛目,仿佛在研究金砖上细微的纹路,脖颈却僵硬得像块石头。
户部侍郎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笏板,指尖用力到泛白,笏板边缘几乎嵌入掌心。
一条笔直、空旷、沉默的通道,在群臣无声的避让中瞬间形成,直抵御阶之下,丹墀之上。通道尽头,是御座,是天子。
白战目不斜视,仿佛两侧那些衣朱腰玉、位极人臣的衮衮诸公,不过是殿内矗立的蟠龙柱一般死物。
他每一步踏下,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奇异般地落地无声,只有蟒袍衣料摩擦的簌簌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清晰可闻,如同巨兽舔舐爪牙。
他走过之处,群臣的头颅垂得更低,呼吸压抑得几近于无。
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混杂着铁血与风霜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潮,冲刷过整个大殿,连宫灯跃动的火焰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他最终站定。位置,毫无疑问地,在文臣武将的最前端,距离御阶仅三步之遥。
那位置仿佛天然为他而设,无人敢于僭越半分尘埃之地。他微微抬首,目光与御座上的年轻帝王,终于相接。
白朗捻动玉扳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看清了舅舅蟒袍肩头不易察觉的晨露痕迹,看清了那双深眸中沉淀的疲惫与一如既往、磐石般的意志。
那声埋藏于心底的“舅舅”被皇权的重冠死死压住,最终化作唇边一丝极淡、极快消散的、无人能捕捉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原本投向虚空的眸子,此刻清晰地落在了白战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松弛。
侍立在御座之侧,几乎与描金蟠龙柱阴影融为一体的太监总管李德全,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目光落定的瞬间。
他胸腔微微起伏,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权力尘埃的空气。
下一刻,他那独特的、仿佛被岁月和无数隐秘磋磨得失却了圆润的嗓音,如同生锈的铰链被强行拉开。
带着一丝砂砾摩擦般的尖锐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撕裂了宣政殿内凝固的死寂:
“陛——下——驾——临——!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尾音拖得极长,带着宫廷特有的、刻板的韵律,在空旷高耸的殿宇穹顶下回荡、碰撞、消散。
那“公鸭嗓子”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描述,它本身已成为这权力祭坛上不可或缺的、带着尖锐警示意味的仪式符号。
当它响起,意味着方才瞬息万变、惊心动魄的威压默剧暂时落幕,每日例行的权力博弈,在迟滞了许久之后,终于按下了开始的机括。
然而,那一条由群臣脊背躬成的敬畏之路,那三步之遥却仿佛隔着深渊的距离,那御座上年轻帝王眼中深藏的复杂审视,以及镇北王蟒袍下翻搅的无形烽烟。
这一切,都如同浸入宣政殿金砖缝隙深处的、永不褪色的痕迹,预示着这表面的秩序之下,涌动着比北方边患更为惊心动魄的帝国暗流。
早朝的钟磬余音未绝,新的惊澜已在无声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