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手边早已冰凉的参茶,啜饮了一口,目光落在桌角那份被压在最
“栖霞阁那边,可有动静?”他低声问身旁的随堂官。
随堂官垂首,声音压得更低:“回王爷,寅时初(约凌晨3点),有报萧秀女所居栖霞阁外,似有不明人影短暂驻留,旋即消失。阁内灯火彻夜未熄。清晨,萧秀女按例至储秀宫问安,神色……异常憔悴恍惚。”
白战眼神微凝。昨夜栖霞阁外的脚步声果然不是错觉。纸条…毒酒…警告…孙嬷嬷……
“信物可示孙嬷嬷……”白战默念着密报中提到的纸条关键句。
孙嬷嬷,那个在验身环节放了萧晚照一马的验身嬷嬷。她在这盘棋里,是意外闯入的棋子,还是某个隐藏棋手的落子?那张神秘的纸条,是善意的示警,还是更深的陷阱?
在即将到来的皇后册封和大婚的滔天巨浪下,栖霞阁那个卑微角落里的生死危机,如同一根细微却可能致命的刺。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檀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却清脆的“嗒”声。
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足够隐秘、足够可靠的眼睛,盯紧栖霞阁,盯紧孙嬷嬷,更要盯紧昨夜储秀宫所有涉事之人:那个摔倒的宫女,那个看似管事的太监,还有那些幸灾乐祸的秀女们。
风暴的中心看似在皇后册立、大婚礼成,但深宫的杀机往往始于微末。
白战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摩挲,那声轻微的“嗒”响仿佛在空旷的值房里漾开了涟漪。
他望向垂手侍立的随堂官,眼神锐利如刀,方才那一丝疲惫被深沉的思虑彻底压下。
“栖霞阁的影子,”白战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却字字清晰,“务必要看到‘皮’和‘骨’。不是巡夜的禁卫,也不是各宫明面上的耳目。”
随堂官心领神会,头更低了几分:“王爷明鉴。宫墙夹道里讨生活的‘灰雀’,有几个是卑职旧识,嘴严,眼利,腿脚也伶俐。”
“‘灰雀’…甚好。”白战微微颔首,指尖点了点那份被压在最底下的《储秀宫夜宴失仪事略》。
“栖霞阁是其一。其二,盯死孙嬷嬷。她宫外有个过继的侄子在东城兵马司当差,每逢旬休必去探望。传话出去,查清她近日接触过何人,收过何物,神色有无异常。特别是…”他顿了顿,目光幽深,“昨夜之后。”
“其三,”白战的目光抬起来,越过堆积的文牍,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储秀宫里的‘热闹’也不能冷清了。那个摔了盘子的宫女,叫什么…翠荷?查她摔的是意外,还是脚下‘绊’了东西。管事的张太监,据说昨夜当值时‘恰好’闹了肚子?查清他那一个时辰在何处,见了谁。”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挑两个平日里‘消息’最灵通、最爱往萧秀女跟前凑趣的,看紧她们今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随堂官迅速在脑中记下目标,低声道:“王爷放心,卑职亲自去安排人手,分三路,互不相干,口风绝对锁死。每日亥时末(约晚上11点),卑职亲来禀报。”
白战“嗯”了一声,重新端起那杯凉透的参茶,却没有喝。他看着杯中沉底的参须,如同看着这深宫泥潭里难以捉摸的暗流。
“记住,”他最后缓缓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看到的每一缕风,吹动的每一片叶子,都要报来。哪怕是‘灰雀’惊飞了一只虫子,孙嬷嬷多绣了一针花样,宫女太监多吃了一碗饭…琐碎的线头,才能织出完整的网。”
他放下茶杯,视线沉沉地落在那份《储秀宫夜宴失仪事略》上,“毒酒是警告,纸条是谜题。下棋的人,不会只落一颗子。栖霞阁的刺,要拔,更要看清握着刺的那双手,指向的是哪里。”
值房内再次陷入沉寂,阳光已悄然偏移,在檀木长案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白战知道,一张无形的网,正随着他无声的指令,悄然撒向储秀宫的每一个角落。风暴眼中,微澜已起。
值房内,最后一缕残烛在青铜灯台上摇曳了一下,终于湮灭。浓得化不开的龙涎香淤塞在四壁间,混着陈旧文书与墨锭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白战搁下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边关急报,玄铁指套在紫檀案几上敲出短促而沉闷的一响。
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深青色蟒纹补服随动作垂落,银线暗绣的螭吻纹在昏昧的光线下蛰伏如渊。
靴底踏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空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碾碎了满室的寂静。
雕花木门近在咫尺,门轴处渗入一线微曦,切割开室内的幽暗。
他抬手,指尖刚触及门环,身后便传来一声低沉的传唤。
“王爷,卑职来。”
随堂官霍仲的声音裹着晨风,从阴影中浮出。这个精瘦的汉子始终保持着半步后的距离,此刻却比平日更近了些,玄色皂靴已踩过门槛,骨节分明的手按在门框另一端,力道不轻不重。
他弓身推门的动作利落得像刀出鞘,手腕翻转间,门枢发出一声滞涩悠长的声响,晨光挟着清冽的风猛地涌入,瞬间将白战挺拔的身形勾勒在门框之中。
值房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沉闷的撞击声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雨燕。
白战在朱漆廊柱下驻足,浓重的龙涎香被穿堂风稀释成稀薄的丝缕,缠在深青色蟒袍的银线云纹上,凉得刺骨。
他抬眼望向三重汉白玉台基尽头的太极殿,飞檐戗脊上那排沉默的嘲风兽,正将晨光割裂成锋利的光刃。
穿过中书省回廊时,几个抱牍疾走的绿袍小吏如遇兕虎般贴墙垂首。
白战的目光掠过他们微颤的鹌鹑补子,停在西侧月洞门内森然矗立的太庙脊兽。那里新供着征西阵亡将士的牌位,香烛余烬被风卷着扑上他的袍角,像无数焦黑的蝶尸。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兵部呈报的阵亡名录,有个熟悉的名字排在陇右道第七列,是曾为他挡过毒箭的亲兵队长。
“王爷。”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翰林院掌院学士冯延年持象牙笏板立在竹影里,枯瘦的手指正神经质地摩挲着笏板裂痕。
白战颔首回礼时,瞥见他补服肩头蹭着星点朱砂,那是御批奏折的印记。“冯学士彻夜当值?”
他目光扫过老人泛血丝的眼底。冯延年喉结滚动两下,终是躬身低语:“陛下...命老臣重拟突厥上贡条款。”
风突然紧了,满园湘妃竹簌簌作响如鬼泣。白战望向太液池方向,水面漂着昨夜暴雨打落的石榴花,殷红如凝血蔓延。
他未再言语,蟒纹皂靴踏过落花时,金线绣的螭吻在阳光下闪过一瞬寒芒。
承天门戍卫的金戈骤然交错,十六名龙武军甲士如雕塑般分列。
白战掏出玄铁鱼符的刹那,余光瞥见角楼阴影里闪过半幅孔雀纹官袍,是齐王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鱼符,佩剑鞘尾的玄玉撞击在青铜门钉上,铿然震落门楣积尘。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长安的烟火气裹着胡饼焦香扑面而来。
镇北王府的青幔马车停在御道石兽旁,王府侍卫江木正用鹿皮擦拭辕马辔头上的铜螭纹,见白战现身,拇指在刀镡上轻叩三下——这是“无尾随”的暗号。
“去平康坊的蜜饯铺子。”白战登车时抛过个荷包,“王妃要梅煎。”
江木掂着沉甸甸的钱袋咧嘴笑了,鞭梢却在空中甩出个诡异的蛇形轨迹。
车轮碾过铺街青石板时,白战从窗隙看见三个波斯商人抬着镶螺钿的箱子闪进齐王府侧门,箱角渗出暗红痕迹,在日光下迅速凝成褐斑。
马车驶入朱雀大街主道,声浪如潮水般漫进车厢。
梳双髻的卖花女被挤在酒肆彩楼下,竹篮里新折的玉兰遭泼皮撕扯。
驼队铜铃声中混着胡姬手腕银钏的碎响;更远处有举孝廉的士子车队正阻塞路口,素幡上“陇西李”墨字被风卷得狂舞。
白战的手指在车壁暗格轻扣,江木立即甩出鞭花清道,精钢鞭梢扫过泼皮耳际削下半缕黄毛,惊叫瞬间淹没在波斯商贾的叫卖声里。
“查那箱东西。”白战的声音压在车轮吱呀声中。江木点头,鞭杆似无意地敲击车辕七次,巷口乞丐的破碗立刻调转了方向。
镇北王府的鎏金门钉在午时日光下灼灼如星。白战踏过二门时,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仍惊起藤架上的蓝喉歌鸲。
穿过回廊的瞬息,他瞥见拓跋玉贴身侍女云袖捧着鎏金鸿雁镜匣立在庑房暗影里,匣盖未合拢的缝隙露出半截玄色帛巾。
“王爷回来了。”拓跋玉的嗓音自紫藤瀑帘后传来,像浸在泉水里的白玉。她立在花厅的越窑青瓷缸前,指尖还拈着半片浮萍,藕荷色罗裙被穿堂风吹得贴住小腹。
白战解披风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发间新簪的垂珠步摇——赤金绞丝托着泪形明月珰,正是他上月剿匪时从南诏马帮手里夺的贡品。
“梅煎搁在井水里湃着。”拓跋玉接过他卸下的佩剑,剑鞘血槽残留的褐迹在她葱白指间刺目惊心。
她转身时步摇未颤,裙裾却在青砖上拖出转瞬即逝的弧度。白战突然扣住她手腕,薄茧擦过腕间跳动的血脉。
白战扣在她腕上的力道骤然一松,那双惯于审视沙场、淬着寒光的眸子,此刻却像被暖阳融化的坚冰,骤然漾开一圈圈明亮而温润的涟漪。
食案设在临水的敞轩。青玉荷叶碟里码着金乳酥,玲珑牡丹饼在玛瑙盘里堆成小山,当中一瓮驼蹄羹蒸腾起乳白雾气。
拓跋玉执起錾花银勺,忽见白战左肩蟒纹有处微不可查的走线偏移,那是今晨被御前带刀侍卫划破的刀口重绣痕迹。
“尝尝新贡的苦笋。”她将月白釉盏推过去,笋尖浸在琥珀色酱汁里浮沉,“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白战举箸时瞥见她袖口沾着星点药渣,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拓跋玉却用筷尖轻点他面前的玉露团:“府医说...安神。”
竹帘忽被风卷起,满池锦鲤惊散如碎金。白战突然握住她欲收的手腕,温热掌心紧贴微凉的翡翠镯子:“齐王献了突厥美人。”
苏婉指尖微颤,银箸磕在定窑碟沿清鸣不绝。她反手将笋尖喂进白战唇间,苦香在齿间炸开的瞬间,耳边传来她如兰的气息:“那臣妾该备红绸了?”
睫羽在腮边投下的蝶影轻颤,袖中却滑出半截寒光,是他去年所赠的错金匕首。
侍女布菜的身影在纱屏后晃动如皮影。白战咀嚼着苦笋,齿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他目光掠过拓跋玉腰间蹙金绣囊,那里面本该装着昭觉寺求来的平安符,此刻却鼓起不自然的棱角。
敞轩外突然传来江木的低语:“胡商箱子验过了,是淬毒的蒺藜箭镞,形制与上月朔州军械库失窃的分毫不差,尤其是尾翎下方那道致命的菱形凹痕。”
苏婉的银勺“铛”地撞上羹碗。白战倏然起身,蟒袍广袖拂落案头玉簪花,却在俯身拾取时触到她冰冷的手指。
满地碎玉里,他借宽袖遮掩将密报塞进她掌心,指尖划过“齐王”“朔州”“三更”几个凸起的墨字。
“苦笋败火。”拓跋玉突然扬声道,将整碟碧玉片推至他面前,“王爷多用些。”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碟沿轻敲三下,那是当年在陇右大营约定的暗号——“杀”。
敞轩外,江木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如刀。日光正毒,满池浮萍被晒出腥甜的暖香。
午后的暑气闷得人透不过气,庭院里的蝉鸣一声紧过一声,穿透竹帘,敲在人心上,却驱不散敞轩内凝滞的寒意。
白战的目光凝在桌案那一盏小小的白玉杯上,碧澄澄的梅煎沉在杯底,几块浮冰细碎,映着树叶缝隙漏下的光,幽冷得像寒潭深处凝固的眸子。
方才拓跋玉指尖那雪水浸骨的凉意,似乎还缠绕在他腕间,挥之不去。
他强迫自己低头,看向碗中精致的小菜。清蒸鲈鱼雪白,玉笋片脆嫩,一碗熬得浓稠香软的碧粳米粥冒着丝丝热气。
他执箸,动作沉稳依旧,箸尖拈起一片鱼肉,入口却冷硬如冰,味同嚼蜡。
对面的拓跋玉安静得如同一幅工笔仕女图,仿佛先前剑鞘槽沟里那抹刺目的褐迹,以及彼此肌肤相触时那无声的惊心动魄,不过是白战自己的一场幻觉。
她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小口啜着温热的米粥,姿态娴雅。
唯有在她不经意抬手掠过鬓角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段手腕内侧,那一道被剑鞘压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淡红痕,无声地刺在白战眼底,那是他情急之下紧扣住她的印记。
她似乎浑然不觉,目光落在桌角那盏湃着梅煎的冰釜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今年的梅子腌得格外好,酸得解暑。”
白战心头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那是某种毫无征兆的、对酸味的偏好。
他的视线下意识扫过她面前几案,果然,那碟开胃的腌梅少了大半。
这细微的异常,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片复杂的涟漪。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尚未启唇,拓跋玉已抬眼看向他,眸光幽幽,依旧带着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平静地问:“王爷是要再添些粥么?”她的平静,反而在他心底投下更深的暗影。
他搁下银箸,玉箸落在玛瑙箸枕上,发出一声清泠短促的脆响,打破了这精心维持的宁静表象。
“江木。”白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清晰地穿透了轩外凝滞闷热的空气。
厚重的竹帘无声掀开,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侍卫应声而入,单膝点地,玄色劲装在沉滞光线里吸尽所有浮尘。“王爷。”他垂首,声音干脆利落。
白战没有多余言辞,只抬手探入怀中。那枚触手温润的鎏金宫牌被他取出,其上盘踞的螭龙纹饰在昏暗中流转着内敛而沉重的光泽,象征着直达天听的权力。
“速去太医院,”白战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仿佛在齿间碾磨过,带着铁锈般的慎重,“持本王宫牌,即刻请当值的胡院判亲来府上一趟。”
他将宫牌递出,目光却沉沉落在拓跋玉净瓷般的侧脸上,仿佛要将她的平静穿透,“为王妃请脉。”最后四个字,说得极缓,带着一种连自己也未曾尽信的试探。
江木双手恭敬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宫牌,指尖触到的冰凉带着千钧重担。
他眼神锐利如鹰,飞快地扫过王妃平静无波的容颜和王爷眉宇间深锁的凝重,一股无声的警兆瞬间攫住了他。
他未发一言,只深深一叩首,玄色身影便如一道迅捷的墨痕,利落地消失在庭院浓密的树影深处。
宫牌离手,白战的目光终于落回拓跋玉身上。“玉儿,”他唤了一声,声音比往常柔和些许,却掩不住那份沉甸甸的试探,“莫多想。”
他隔着几案伸出手,宽大的手掌缓缓覆向她搁在桌沿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
拓跋玉并未躲闪,任由他覆住。她指尖的微凉透过皮肤传来,如同浸过雪水的玉石。
她甚至微微屈起手指,像是回应般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笑意在唇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王爷在,妾身便不多想。”
那语调轻柔,温顺得无可挑剔,如同精心编织的锦缎。
然而,她眸底深处那片幽潭,却始终波澜不惊,映不出丝毫心绪的晃动,沉静得叫人心惊。
白战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睫,那浓密羽睫织就的帘幕,将所有的光与影都温柔地遮挡其后。
轩内再次陷入沉寂,唯有冰釜中冰块融化时细微的“滋滋”声,单调地重复着,像极了某种危险的倒计时。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里流淌得格外粘稠凝滞,轩外蝉鸣的聒噪被无限放大,撞击着耳膜,每一次鸣叫都像在拉扯紧绷的神经。
白战端坐如松,下颌线却绷得冷硬如刀锋,拇指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食指指腹上那道经年累月磨砺出的薄茧,那是曾无数次握紧刀柄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