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玉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不卑微,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父亲。”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喧嚣。
他端坐马背,腰背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掠过欢呼的人群,最后落回父亲身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在观察父亲即将面对的旋涡中心。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力量宣示,提醒着所有人,镇北王的锋芒,已有后继。?
军阵最前方,白战端坐墨麟驹,玄铁重甲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冷冽幽光。在他左前方半步之遥,少年白念玉策马而立,墨貂裘衬得他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
十五岁的少年,初露的锋芒虽不及父亲的厚重如山,却已带着不容小觑的锐利与沉淀。
父子二人一同沐浴在万千目光与震天欢呼之中,一个如山岳般巍然不可撼动,一个如初生之阳锋芒乍现,共同构成一幅极具压迫感的画面,无声宣告着镇北王权柄与血脉的强势回归。
皇宫。
宣德殿,九五之尊的象征,此刻却被一种诡异的紧绷笼罩。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旷的穹顶,却撑不起殿中一众朝臣僵硬的脊梁。
文武百官按班肃立,目光低垂,气氛凝重沉闷。
白战卸去了战场上的玄甲,换上一身玄色暗金纹的亲王蟒袍,腰束玉带。
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步入大殿,每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都发出空旷的回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长长的御道,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步伐沉稳如昔,却仿佛踏着某种无声的鼓点,每一步都让殿内本就稀薄的空气又稀薄一分。
御座上,年轻的皇帝身着明黄龙袍,端坐着,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
他的手指紧紧抓着冰冷的龙椅扶手,指尖用力到泛白,甚至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当白战最终停在丹陛之下,微微躬身行礼之时,皇帝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骤然降临,几乎要将他从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椅子上掀翻下去。
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勉强稳住心神,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皇叔……一路辛苦。”年轻的皇帝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比平日更加刻意地抬高了几分,“此番荡平北蛮,扬我国威,实乃不世之功!朕心甚慰!特赐……”
“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白战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如同深潭古井。
瞬间截断了皇帝酝酿中的一串嘉奖,“然此役将士用命,非臣一人之功。臣此番回京,尚有一私事悬心多年,亟待彻查,还望陛下恩准。”
皇帝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里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私事?在这个场合?白战要查什么私事?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哦?皇叔请讲。”皇帝强自镇定,声音却透着一丝紧绷。
白战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光线,精准地越过皇帝,落在御座右下方,那位身着深紫色国公朝服、鬓角花白、努力维持着镇定姿态的老者身上。
那目光如有千钧之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迫。
“臣妻柳树儿(拓跋玉),”白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大殿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砖上,“十年前于京中遭歹人设计陷害,辗转被贩卖至边关奴隶市场,受尽苦难。此乃臣毕生之痛,亦为臣府邸奇耻大辱。今凯旋归京,臣欲彻查此案元凶,以慰吾妻,以正视听。”
“哗——”
死寂的大殿瞬间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轰然四起,无数道震惊、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御座下的白战和那位紫袍国公!
贩卖镇北王妃?这简直是捅破了天的事!难怪这位煞星刚刚立下泼天大功,脸上却寻不到半分喜色!原来竟是为了此事!
皇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手脚冰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场面话缓和气氛,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而被白战那道冰冷目光锁定的定国公刘衍,脸色已是煞白一片,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强行稳住身形,保持着国公的体面,但那双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却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下意识地微微侧首,目光扫向侍立在皇帝龙椅后方阴影里的一个位置——那里站着几个低眉顺眼的老宦官和老嬷嬷。
其中一人,正是他府中多年的管事嬷嬷,刘嬷嬷。此刻,那刘嬷嬷一张老脸如同刷了层白垩,毫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宣德殿上那无声的惊雷尚未散去,定国公府那富丽堂皇、象征着无上尊荣的花厅里,一场气氛诡异到极点的接风夜宴正在上演。
巨大的鎏金蟠龙铜烛台上,手臂粗的牛油蜡烛燃得正旺,跳跃的烛光竭力驱散着春夜的寒意,却驱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铅云。
宴席早已摆开,珍馐美馔堆满华贵的紫檀木案几,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镇北王白战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主宾,端坐于最尊贵的位置。
他换下了朝服蟒袍,着一身玄色常服,烛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神情平静无波,指尖偶尔轻轻抚过腰间一枚不起眼的狼牙形状的玉佩,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玩。
拓跋玉安静地坐在他身侧,穿着一身淡雅的樱草色衣裙,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略显苍白的肤色。
她微微垂着眼帘,姿态娴静,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地搅动着丝帕的边缘。
定国公刘洐身为东道主,自然是强打着精神,脸上堆砌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频频举杯劝酒,说着毫无营养的场面话。
他的儿子,国公世子刘忆安,也在一旁陪侍,只是这位平日里惯于在京城横行的纨绔,此刻脸色却有些难看,眼神闪烁,不时偷偷觑一眼白战和拓跋玉的方向,再飞快地挪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席间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国公府请来作陪的几位重臣勋贵,个个都是人精,白日里宣德殿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幕犹在眼前,此刻谁还敢轻易开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杯箸轻碰时发出的微弱脆响。
宴会过半,酒酣耳热之际,刘衍似乎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转向白战,语气刻意放得轻松:“王爷军中辛劳,此番回京,定要好生休养。府中今日特意备了北地风味,还有这陈年的梨花酿,都是王妃往日……”
他话音未落,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侍立在侧、负责斟酒的仆妇队列。
一个穿着体面绸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立刻端着盛满酒液的玉壶上前一步,脸上挤出谦卑恭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为白战的空杯续上酒。
“王爷,请满饮……”
就在那老嬷嬷的声音响起,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桌案的瞬间。
“哐当——!”
一声突兀刺耳的脆响撕裂了宴席凝滞的空气!
那老嬷嬷端着玉壶的手猛地一抖,大半壶酒液倾泻而出,猩红的液体泼洒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案几上,更溅了她自己一身!
玉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整个花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个失态的老嬷嬷身上——定国公府积年的掌事嬷嬷,刘衍的心腹,刘嬷嬷。
她僵立在原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死死地盯着白战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她甚至忘记了去擦拭泼溅在昂贵绸衣上的酒污。
烛光下,白战缓缓抬起了头。方才还平静无波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得如同浸透了千年寒冰的刀刃,直直刺向抖若筛糠的刘嬷嬷。
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瞬间抽走了花厅里仅存的暖意。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骤然降临,席卷了整个空间。离得近的几个侍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刘衍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他猛地站起身,厉声呵斥:“混账东西!慌什么!还不快收拾干净!惊扰了王爷王妃,你有几个脑袋!”他声音很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更像是色厉内荏的掩饰。
刘嬷嬷被这声呵斥惊得一个激灵,她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咚”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带着哭腔的嘶喊尖锐地响起:
“王爷恕罪!老奴……老奴冤枉啊!王妃娘娘何等金枝玉叶,老奴……老奴区区一个下贱的奴才,怎么敢……怎么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王爷明鉴!国公爷明鉴啊!”她涕泪横流,拼命叩头,额头上很快就见了血痕。
“冤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刘嬷嬷的哭嚎和刘衍急促的喘息。
白战终于放下了指尖那枚冰冷的狼牙玉佩。他微微倾身向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随意地按在了面前那张沾满了猩红酒液的紫檀木桌案上。
掌心之下,寒气骤生!
以他的掌心为原点,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薄的、晶莹剔透的白霜,如同拥有生命般,飞速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它们冰冷地爬上紫檀木光滑的表面,覆盖住淋漓的酒渍,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咔嚓”声,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清晰蜿蜒的冰痕。寒意凛冽刺骨,仿佛瞬间将桌案的一部分拖入了极北的寒冬!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花厅内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骇然失语!几个胆小的女眷甚至捂住了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白战的目光始终锁在跪地发抖的刘嬷嬷身上,那目光比蔓延的冰霜更加酷寒。
“十年前,定国公府流光院。”白战的声音冰冷,一字一顿,敲骨吸髓,“你将本王捧在手心长大的娇娇,”
他语气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亲手交给刘二那个腌臜泼皮,还收了十两白银的‘好处’。看着她被塞进那辆散发恶臭、运送牲口的马车,一路颠簸,去向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边关奴隶市场时……”
他微微眯起眼,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非人的厉芒一闪而过,厅内的烛火猛地剧烈摇曳起来,光影疯狂跳动,映照得他俊美的侧脸如同鬼魅,“刘嬷嬷,那时,你可曾想过今日?”
“轰——”如同无形的惊雷在刘嬷嬷脑中炸开!
十年前的隐秘,每一个细节,包括定国公府后院那个荒僻的角落,那辆污秽的马车,那个她以为早已烂在肚子里的交易金额——十两白银!他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魂魄上。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死灰色,那浑浊惊恐的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所有的辩解和谎言都被这冰冷的陈述彻底冻毙。
花厅内死一样的寂静。连烛火仿佛都被冻结在了那一刻,定国公刘衍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