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了。
或者说,被这股霸道至极的咸腥味给“腌”透了。
小野次郎那张清冷的脸,此刻泛着一层铁青。
他身后的队员更是狼狈。
几个年轻厨师捂着口鼻,喉结上下滚动,拼命压制着生理上的反胃。
安娜·罗西老太太也不再维持优雅。
她那把精致的折扇摇出了残影,徒劳地试图在身前驱散那股在她看来堪比“生化武器”的气体。
“野蛮。”
小野次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这简直是对嗅觉神经的恐怖袭击!”
安娜·罗西补了一刀,她看着那盘咸鱼,像在看什么腐烂的秽物,“这种东西,竟然堂而皇之地端上餐桌?这是对食材的亵渎!”
安托万手里的筷子抖了一下。
他看看那盘金黄酥脆、但味道确实冲鼻的咸鱼。
又看看对面那群义愤填膺的同行。
刚建立起来的“东方美食信仰”,又开始摇摇欲坠。
“陈……”
他压低声音,凑了过去,“这味道……确实有点像我在巴黎下水道闻到过的……”
陈品没理会周围的目光。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张焦黄的玉米饼子。
饼子一面光滑,那是贴着铁锅壁烙出来的。
另一面粗糙,带着玉米面的颗粒感。
“安教授,记笔记。”
陈品的声音平稳,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松弛。
安托万条件反射地掏出小本子和钢笔。
“这叫咸鱼饼子。”
陈品把饼子在手里掂了掂。
“一百年前,大连这片海,全是闯关东过来的渔民。”
“出海一漂就是半个月。”
“那时候没冰箱,没保鲜膜,更没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液氮。”
“打上来的鱼吃不完,怎么办?”
“腌。”
陈品指了指盘子里的咸鱼。
“大盐粒子裹满,挂在桅杆上,任凭海风吹,日头晒。”
“水分抽干,蛋白质在盐分和时间的作用下,发生剧烈的酶解反应。”
“你们闻到的臭,其实是氨基酸高度浓缩后爆发出来的‘异香’。”
说着,他拿起一根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葱。
咔嚓。
清脆地折断。
那声音,听得人头皮一麻。
“这不是腐败。”
陈品把一段葱白夹在饼子里,又夹起一块炸得酥脆的咸鱼肉,狠狠摁了进去。
“这是岁月和生存,逼出来的智慧。”
“在那个只有海浪和风暴的年代,这一口咸鲜,就是渔民海上的命。”
说完。
他张大嘴。
啊呜一口。
半个饼子连同咸鱼大葱,直接消失在嘴里。
咔吱——!
玉米饼的焦脆。
咸鱼的酥烂。
大葱的生猛。
三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口腔里奏响。
陈品的腮帮子鼓起,用力咀嚼。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就是这个味儿。
那种直冲天灵盖、能把魂儿都勾出来的香。
咕咚。
安托万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那股刚才还让他反胃的味道,在听完这番话,又看着陈品吃得如此豪横之后,竟然莫名生出了一丝……诱惑?
“整一个?”
陈品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递过来一张饼子。
“别整那些虚的。”
“好吃才是硬道理。”
安托万看着那张粗糙的饼子。
又看了看那条散发着“恶魔气息”的咸鱼。
他深吸一口气。
拼了!
为了学术!
为了搞懂这该死的东方神秘力量!
他学着陈品的样子。
掰饼。
夹鱼。
折葱。
他甚至还学着陈品,在盘底蘸了点那层黑乎乎的鱼油。
闭眼。
张嘴。
塞!
入口的一瞬间。
安托万的眉头死死锁紧。
是极致的咸。
大海脱水后的结晶,直接砸在舌苔上。
紧接着,是那股发酵的味道顺着上颚直冲鼻腔,大脑皮层都在颤抖。
但就在他想吐出来的下一秒。
牙齿咬断了生脆的大葱。
辛辣的汁水爆开。
瞬间中和了那股死咸和腥臭。
紧接着,玉米饼粗糙的甜味涌了上来,像一双厚实的大手,托住了所有躁动的味道。
咸变成了鲜。
臭变成了香。
辣变成了爽。
三种极端的味道在口腔里疯狂厮杀,最后竟然达成了一种诡异而完美的平衡!
轰!
安托万猛地睁开眼。
他的蓝眼睛里布满血丝。
“oh……on dieu……”
他嘴里喷着葱花味儿,表情狂热。
“这不是鱼……”
“这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我感觉我的舌头正在被一百个强壮的水手……哦不,是在跟大海搏斗!”
【叮!检测到宿主进食!】
【菜品:大连老式咸鱼饼子】
【食材评级:75分(那条鲅鱼起码腌了三年,都快成化石了,但胜在够味儿!)】
【制作工艺:80分(油温控制完美,把咸鱼骨头都炸酥了,饼子也是正经的大铁锅贴出来的)】
【综合评分:90分!】
【食神辣评:颤抖吧凡人!这就是时间的魔法!那些只知道吃鲜鱼的异端懂个屁!这种刻在岩石上的海风味道,这种粗粝的、为了生存而呐喊的味道,才是真正的灵魂美食!本神宣布,这玩意儿比那是啥劳什子鱼子酱带劲多了!】
陈品脑海里,小馋猫激动得直打滚。
“再来一块!”
安托万彻底沦陷了。
他不再顾及米其林礼仪,直接上手去抓第二块饼子。
“粗俗!”
一声冷哼打断了安托万的动作。
小野次郎走了过来。
他手里捏着那块雪白的手帕,站在陈品桌前一米处,仿佛再近一步就会被污染。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品。
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阁下。”
小野次郎用生硬的中文开口。
“身为厨师,应当有最起码的公德心。”
“在公共场合食用这种气味极具侵略性的食物,是对他人的不尊重。”
“美食,应该是让人感到愉悦的艺术。”
“而不是这种……”
他指着那盘咸鱼,指尖都在颤抖。
“这种充满腐烂气息的排泄物。”
空气再次安静。
整个餐厅的人都停下了筷子,目光聚焦在这一桌。
陈品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饼子。
他没急着说话。
而是慢悠悠地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又端起旁边的大麦茶,漱了漱口。
这才抬起头。
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欠揍的微笑。
“小野君是吧?”
陈品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你说美食是艺术?”
“让人愉悦?”
“没错。”
“在你的理解里,美食就是必须摆在精致漆器里,每一片鱼生都要用尺子量好厚度,多一毫米都不行的盆景。”
“那是给人看的。”
“那是被阉割过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