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剧烈的情绪波动在他眼底轰然炸开——那是被彻底背叛的刺痛,是心血被肆意践踏的愤怒,是沉甸甸的委屈,更是看着身后这群仅存的追随者因他而坠入万劫不复之境的深切自责!这股剧烈的精神冲击瞬间引爆了他体内本就压制不住的伤势,让他整个身体猛地剧烈痉挛起来,不受控制地向前倾覆,哇地一声,又是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暗沉淤血狂喷而出,溅落在身前,触目惊心。
他搭在血凰剑柄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暴起的青筋如同虬龙般盘踞在手背之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开来。
然而,这剧烈的失控仅仅持续了极为短暂的数息。
那翻腾欲裂的滔天情绪,竟被他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死死锁回眼眸最深处,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水的疲惫与平静。
经历的太多,牺牲的太多……从背负修罗之名的那一刻起,他早已习惯了将这世间所有的误解、恶意与沉重,独自一人扛起。愤怒与委屈,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它们换不回逝去的生命,也斩不开前路的荆棘。这个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懂。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缓缓地从眼前一张张或愤怒扭曲、或恐惧苍白、或彻底茫然无措的脸上扫过。这些面孔,曾与他并肩作战,曾将信任与性命托付于他。最后,他的视线与匆忙赶回他身边的墨老那充满担忧和焦虑的眼神相遇。
他看到了墨老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份灵血绢帛,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末尾处那枚极其不起眼、却散发着诡异冰冷气息的符文印章。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这东西……他见过类似的记载,在更久远的、属于初代修罗王的破碎记忆碎片里,与星空、与冰冷的窥视有关……
他艰难地试图开口,干裂粘稠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生锈的刀剑在粗糙的岩石上摩擦:
“看…来了…终究…免不了……”一句话未尽,更猛烈的呛咳便凶暴地打断了他,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掏空,殷红的血点不断从唇角溢出,滴落在他早已被染透的衣襟和冰冷的土地上。
墨老急忙俯身,双指并拢,将自身精纯却温和的真元源源不断地渡入楚狂体内。然而,那真元一进入楚狂的经脉,墨老的心便沉到了谷底——那里面早已是千疮百孔,裂纹遍布,如同一个即将彻底碎裂的陶罐,他的真元涌入,非但难以起到温养之效,反而更像是在加速那些裂痕的蔓延,大部分力量都徒劳地溢散消失。
“阁下!您万万不能再动气念!”墨老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七大宗残余不过是一群趁火打劫的乌合之众!我等虽疲敝,但据守此地险要,他们也未必能轻易攻入!当务之急,是您的伤势!您必须……”
楚狂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的目光再次垂落,定格在身旁那柄光华黯淡的血凰剑上。他颤抖得难以自抑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冷粗糙的剑身。
就在他指尖触及剑身的刹那,那原本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共鸣,忽然清晰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沉眠的意识被短暂唤醒。一股细微却无比熟悉的暖流,带着白芷那残魂中最后的执念与守护之意,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流入那具几乎完全破碎冰冷的躯体,如同涓涓细流渗入干裂荒芜的大地,勉强镇压着那几乎要将他神魂都撕裂碾碎的剧痛与彻骨寒意。
这微弱却坚韧的联系,是他绝不能就此倒下的、最重要的理由。
为了白芷,为了月璃,为了沉舟、云澜、小碗……那些将最后的希望、生命与信任都托付给他,却已永远逝去的故人。
也为了眼前这些,在举世皆敌、万夫所指之时,仍选择跟随在他身后,眼神惶恐惊惧却未曾真正退缩的人们。
更是为了那北境荒原之上,净魂莲中或许还存在的一线新生希望,以及那个看似虚无缥缈、遥不可及,却必须由他去实现的、“人族与修罗共存于世”的沉重承诺。
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要耗费掉仅存的全部力气。胸腔内传来可怕的破裂声。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低哑微弱得需要凝神才能听清,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沫,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定:
“无妨…死不了…”
他重新闭上双眼,将所有残存的心神意志,尽数沉入与血凰剑那缕残魂的微弱共鸣之中,从中拼命汲取着那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力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强行维系着意识最后一丝清明不散。
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必须用这具残破不堪、时刻濒临崩溃的躯壳,去面对即将席卷而来的、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
见楚狂暂时稳定下来,墨老稍稍松了口气,但心情却愈发沉重。他转身面对众人,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干练。
“肃静!”他沉声一喝,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愤怒与恐惧毫无意义!七大宗欲盖弥彰,煽动天下,其所图无非是魔剑与权势!我等刚刚经历浩劫,尊者重伤,实力十不存一,硬拼绝非良策!”
他目光扫过山坳:“此地虽荒凉,但北冥绝地煞气弥漫,可为我等天然屏障。七大宗那些人,未必有胆量深入!即刻起,依托地势,构筑简易防线阵法和预警禁制!所有人,轮流警戒、疗伤!”
他的冷静感染了众人,慌乱的情绪逐渐被压下。幸存者们开始行动起来,忍着伤痛,利用有限的材料和在废墟中搜集到的残破法器,在山坳入口和四周布置起来。
墨老则走到那名万象楼探子身边,详细询问外界情报。探子禀报,七大宗联军正在快速集结,主要由天剑宗和烈阳宗残余长老主导,已有多股先锋部队开始向北冥绝地方向搜索前进。同时,檄文内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中州,确实引得不少利欲熏心、或被恐惧蒙蔽的修士蠢蠢欲动。
“果然如此……”墨老捻着胡须,眼神闪烁,“联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烈阳宗与天剑宗素有积怨,或许……可加以利用。”
他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萧云澜留下的万象楼特殊信物,低声对探子吩咐了几句,命其设法联系可能尚存于各地的万象楼情报网残部,并重点留意烈阳宗的动向。
安排完这些,他回到楚狂身边,低声道:“阁下,我已安排下去。我等暂以此地为基,固守待援…待您恢复些许再做打算。万象楼秘库中或有关键卷宗,老朽已派人尝试联系,或对日后局势有利。”
楚狂闭着眼,没有回应,似乎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只有那轻轻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偶尔会微不可察地动一下,证明他仍在与那无尽的痛苦和虚弱抗争着,并倾听着周围的一切。
夜色完全笼罩了北冥绝地,煞风更烈,吹得篝火明灭不定,如同众人此刻的心情。
简易的防御法阵已经激活,散发着微弱的能量波动,在煞气中艰难地支撑起一小片相对稳定的区域。幸存者们大多已疲惫地睡去,或是在打坐疗伤,只有警戒的修士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山坳外的黑暗,仿佛那浓稠的夜色里随时会冲出噬人的猛兽。
墨老站在楚狂身旁,守望着这片在绝望边缘挣扎的微小据点,眉头紧锁。他知道,暂时的安宁只是假象。七大宗联军绝不会善罢甘休,那道“剿魔令”便是战争的号角。真正的危机,正在迅速逼近。
而他们唯一的依靠,那位曾剑斩天门的修罗剑尊,此刻正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依靠一柄残剑中的微弱共鸣苦苦支撑。
前路仿佛被无尽的黑暗与煞气笼罩,看不到一丝光亮。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石雕般沉寂的楚狂,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闷哼。
墨老立刻俯身:“阁下?”
楚狂没有睁眼,只是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抬起,极其艰难地,指向山坳外的某个方向。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进行某种感应。
墨老顺着那个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隔着浓郁的煞气与夜色,他仿佛也能感觉到,一股混杂着贪婪、杀意与冰冷恶意的气息,正在那个方向快速凝聚,并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不断靠近。
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来了。
余烬尚未冷却,新的烽烟,已然点燃。
山坳内,血凰剑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与迫近的危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沉而哀戚的剑鸣。
楚狂的手指猛地收紧,握住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如骨。
他必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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