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老李那边过来,顺道去了趟救护所。沈静她们,还有那几个护士,一个个眼睛都熬红了,可什么办法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瞅着那些重伤的弟兄……没麻药,没消炎药,伤口烂了,发高烧,就那么……就那么活活疼死。”
指挥部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只有墙上那面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咔哒,咔哒”地走着。
那声音,一下,一下,像是在给这座被围困的城,给这支孤军,数着剩下的日子。
李逍遥沉默了许久,他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黑色帘子一角,往外看。
天已经大亮了,可太阳光却照不进这座被浓重硝烟包裹着的城市,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
远处的街道上,有战士们在收拾战场。
他们佝偻着腰,从砖头瓦砾里,把一具具弟兄的尸首,小心翼翼地刨出来,然后在路边一排排地码好。
没有白布,连一张囫囵的草席都找不着。
那些年轻的、鲜活的汉子,昨天还凑在一块儿抽着烟骂鬼子,憧憬着胜利以后回家娶媳生娃,今天就成了一具具躺在地上凉透了的肉。
胜利的欢呼声,早就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和悲伤。
一个战士在给一具尸体整理军容时,突然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哭声。
他身边的人没有去劝,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继续干着手里的活,眼泪却也跟着掉了下来。
李逍遥的视线越过残破的城墙,投向更远的地方。
城外,日军的包围圈,没有因为第六师团的完蛋而有半点松动,反而越收越紧。
新的营帐,新的炮兵阵地,新的交通壕,就像春天雨后长出来的毒草似的,一片一片地在城外的原野上冒出来。
第六师团的覆灭,没能让这头饿狼退缩,反倒彻底激起了它更凶残的性子。
李逍遥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南京,已经是座孤城。
一座流干了血,打光了子弹,耗尽了药品的孤城。
死守下去,就一个结果。
全军覆没,城破人亡。
他缓缓合上那份写满了死亡数字的战损报告,扭头看向赵刚,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赵,我们是打赢了一仗。”
“可这整座城,好像要输了。”
这话,是块冰碴子,不偏不倚地砸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窝里,冷得人直哆嗦。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电讯的报务员,捏着一份刚译好的电报,神色古怪地快步走了进来。
“总指挥,卫戍司令长官部,加急电报。”
赵刚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李逍遥。
电报不长。
唐生智在电文里,先把独立旅和所有参战部队夸出了一朵花,什么“国之光荣”,什么“力挽狂澜”,什么“千古佳话”,好词好句用了一大堆。
可夸完了,话锋猛地一转,含含糊糊地问李逍遥,对“后续战局”有什么看法。
电报的最后,还特意添了句看似体恤的场面话。
“独立旅血战经日,伤亡惨重,亟待休整,不必过于勉强。”
李逍遥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从这字里行间,嗅出了一股子熟悉的、让人很不舒服的味儿。
这不是一个决心要跟城池共存亡的指挥官该有的口气。
那字里行间藏着的试探,那句“不必过于勉强”后面藏着的意思,是根又细又毒的针,正好扎在他最担心的地方。
他娘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来人。”
李逍遥放下电报,声音又恢复了那股子不带任何感情的冷硬。
“让王雷立刻过来见我。”
“另外,通知三五八团的楚云飞,让他安排好防务,半小时后到我这里开会。”
“会议内容,绝密。”
地下室里沉闷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只是这股重新流动起来的气流里,带着股山雨欲来的腥味儿。
赵刚看着李逍遥那张重新绷紧的脸,心里清楚,这个男人,又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胜利的代价中没回过神的时候,嗅到了新的、更致命的危险。
而且这回的危险,恐怕不光来自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