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是怎么开始的,她几乎没了完整的印象。整个过程,完全是凭借这一年锻炼出来的、近乎本能的职业素养和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流程,机械地、僵硬地操作着鼠标,切换着ppt页面,用听起来还算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有多干涩沙哑的嗓音,介绍着团队精心准备的设计方案。每一个专业术语的吐出,都像是在消耗她巨大的能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厉辰那道审视的、锐利的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过她。那目光里,有对方案的评估,有对细节的挑剔,或许……还有一丝她无法解读、也不敢去深究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隐藏在冰冷的公事公办之下。
会议中途,就在她讲解到艺术装置的动态光影交互逻辑时,他毫无预兆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他指出的,是一个关于特定光线角度下可能产生的眩光干扰问题,以及备用供电系统的切换效率问题。问题极其尖锐,一针见血,直接命中了方案中一个他们团队内部也曾争论过、但尚未找到完美解决方案的薄弱环节。他的语气,是纯粹的、不带任何个人感情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苏沫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将全部精神集中在专业问题上。她调动起这一年积累的所有经验和对同类案例的研究,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地给出了技术上的可行性解释,以及团队预备的几套备选优化方案,虽然不算尽善尽美,但也展现出了充分的思考和应对能力。
厉辰安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未置可否,只是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极轻地在桌面上点了点,然后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汇报,最终在这种诡异、紧张、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勉强画上了句号。甲方的其他团队成员提出了一些常规的修改意见和建议,整体上,对初步方案的方向和创意表示了认可。
会议一宣布结束,苏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开始收拾自己的电脑和资料,动作快得近乎仓促,她只有一个念头——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让她无法呼吸、心跳失序的地方!多待一秒,她都怕自己会失控。
然而,就在她抱起文件,转身欲走的瞬间——
“苏设计师。”那个如同梦魇般、却又曾让她魂牵梦萦的低沉嗓音,再次在她身后响起,精准地叫住了她。
苏沫的整个身体骤然僵住,仿佛被瞬间冻结。她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努力拼凑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尽管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厉总,您还有什么指示?”
厉辰迈步走到她面前,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是不远不近、符合商务礼仪的分寸。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她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一年不见,他的脸部线条似乎更加硬朗分明,下颌线紧绷着,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硬。他的眼神深邃得像暴风雨前夜的海面,幽暗难测,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却又被一层厚厚的冰层覆盖着,看不出丝毫属于“厉辰”这个旧识的波澜。
“方案整体概念不错,有想法。”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半分喜怒,完全是甲方决策者审视乙方作品的口吻,“不过,有几个细节,尤其是刚才提到的眩光问题和交互响应的流畅度,需要进一步优化。会后,我的助理会整理具体的修改意见,发邮件到你们项目组。”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了那么微不可查的一秒,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希望在下一次汇报时,能看到更完善、更具落地性的版本。”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交代,标准,冷静,疏离。
苏沫垂下眼睑,避开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心脏依旧在失序地狂跳,她只能依循着职业本能回应:“好的,厉总。我们团队会认真研究您的反馈,尽快完成修改。”
“嗯。”他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利落地转身,在助理和下属的簇拥下,如同众星拱月般,离开了会议室,没有半分留恋。
直到他挺拔冷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苏沫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猛地松了一口气,腿一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凉的会议桌边缘,才勉强站稳。
她摊开一直紧握着的、藏在身后的手掌,掌心之中,早已是一片湿濡冰冷的汗渍,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第一面,比她任何一次预想都要来得更加兵荒马乱,惊心动魄。而他那种彻头彻尾的、如同对待陌生合作方般的冷漠与疏离,更像是一把被冰淬炼过的薄刃,精准无比地、毫不留情地划开了她心底那层自以为足够坚韧、实则脆弱不堪的痂。
鲜血,似乎正伴随着那尖锐的疼痛,在看不见的地方,重新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