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县委书记办公室的走廊，比地下室要光亮得多，头顶的白炽灯管将地面照得反光，踩上去能听见皮鞋底清脆的回响。
沈铭的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沉稳。
赵长东的语气很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紧张，这不寻常。以赵长东的城府，就算天塌下来，声音里也不会有这种情绪外露。
除非，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或者，结果好到让他都无法保持镇定。
沈铭的脑海里，那张刚刚构建起来的、关于平江市政治生态的立体网络图谱，正在飞速运转。
陈书记的“样本”论，赵长东的“利刃”说，宋思明的“观察”态，三者之间，因为今天的恳谈会，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平衡。
现在，赵长东的这通电话，就是打破这个平衡的变量。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厚重的木门。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比他想象的还要浓重。赵长东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台后面，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正看着窗外县委大院的夜景。
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满了，但他夹在指间的那根烟，烧了很长一截烟灰，却忘了弹。
听到开门声，赵长东没有立刻回头。
“沈铭，你觉得，我们清河县这盘棋，走到现在，最缺的是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说了一下午的话。
沈铭关上门，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这不是考校。这是赵长东在抒发他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
“缺一口气。”沈铭走到他对面，自己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给赵长东续上烟。
赵长东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烟，猛吸了一口，然后将那口浓烟重重地吐向天花板。
“说得对，就缺一口气。”他掐灭了旧烟头，“一口能冲破市里、甚至省里那些人固有印象的，一往无前的气。一口能让所有观望者、怀疑者，都闭上嘴的气。”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整个人的身体都放松下来，陷进那张宽大的皮椅里，脸上露出了沈铭从未见过的、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亢奋交织的复杂神情。
“刚才，市委办公室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赵长东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清晰地砸在沈铭的心湖上，“今天下午，市委召开全市经济工作调度会，会议的最后，陈书记脱稿讲了十分钟。”
沈铭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关键的部分要来了。
“陈书记说，一些地方的干部，思想僵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干事的人没盼头，混日子的人很安逸，这是当前经济发展最大的‘中层梗阻’。”赵长东复述着，眼睛里闪着光，“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我们清河县，最近搞的干部考核改革，就很有新意，很有魄力。”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陈书记的原话是，”赵长东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清河县提出的那个‘能者上，庸者下’，我看就很好！就是要树立这样一种鲜明的导向，让干事的人有舞台，让有为的人有位置。听说，这个改革，是一个年轻人牵头搞起来的。我们的干部队伍，就需要这样敢闯敢试、敢为人先的年轻同志！’”
“一个年轻人”。
“敢闯敢试、敢为人先的年轻同志”。
这两句话，从市委一把手的口中，在全市干部大会上讲出来，其分量，足以压垮任何质疑，也足以将一个人，推到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
沈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预想过陈书记会肯定，但没想到，肯定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这么……不留余地。
这不是简单的表扬，这是一种政治表态。
陈书记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清河县的改革，他认了。沈铭这个人，他保了。
那张由赵长东、宋思明和陈书记构成的三角，瞬间瓦解，重组成了一个以陈书记为顶点，以赵长东和沈铭为左右护法的，稳固的进攻阵型。
“你明天去市里，不是去汇报工作，是去介绍经验。”赵长东看着沈铭，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欣慰，就像一个老匠人，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放开手脚去讲，大胆地讲。你捅了天，现在天上的神仙，递了根棍子下来，让你捅得再高一点。”
沈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巨大的喜悦之后，是一种更沉重的责任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沈铭，他成了“清河模式”的符号，成了陈书记“新政”的排头兵。
他走的每一步，都将不再只关乎他自己。
“不过，”赵长东话锋一转，表情又严肃起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睡不着觉。你以后走路，要更小心。”
沈铭明白他的意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这匹被市委书记点名表扬的“千里马”，必然会成为许多人嫉恨和攻击的目标。
从赵长东办公室出来，已经将近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