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只治好了一半的病,治好了‘脸’,病根还在‘心’里。这场戏,我们演得战战兢兢,也演得心虚。”
“如果您想看真正的‘真东西’,恐怕不能在今天,不能用这种方式。您得换个时间,不发通知,不打招呼,像一个普通办事的群众一样走进来。到那时,您看到的,无论是好是坏,才是清河县最真实的一面。”
一番话,掷地有声。
整个县委大院,落针可闻。
赵长东已经停止了思考,他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周江海的脸,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
其他干部,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汇报,这完全颠覆了他们浸淫多年的官场生存法则。
沈铭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看着周江海。
时间,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周江海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慢慢地扩大,先是嘴角上扬,然后是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爽朗的、发自肺腑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治脸未治心’!好一个‘战战兢兢的戏’!”
他上前两步,用力拍了拍沈铭的肩膀,那力道之大,让沈铭都感觉到了微微的震动。
“长东同志,你给我找来了一个宝贝啊!”周江海转头对已经石化的赵长东说道,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在官场上,最难得的不是能力,不是魄力,而是敢于直面问题的真诚!这个年轻人,有!”
赵长东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被硬生生拉了回来。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下意识地点着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市委秘书长站在一旁,眼中也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他跟了周书记这么多年,深知这位领导的脾气,最恨的就是弄虚作假、粉饰太平。沈铭这番看似“自杀式”的回答,恰恰精准地挠到了周书记的痒处,这已经不是胆量的问题,而是近乎妖孽般的政治智慧。
“小沈,你很好。”周江海再次看向沈铭,目光温和了许多,“你给我出了个难题啊。我今天要是就这么走了,好像显得我这个市委书记不负责任。要是不走,又怕耽误了你们继续‘演戏’。”
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引得周围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这样吧。”周江海一挥手,“既然戏台子都搭好了,观众也来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今天就先看看你们这出‘戏’,到底排练得怎么样,演员们入不入戏。”
“至于你说的那个真正的‘真东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铭,“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看的,而且,不会提前买票。”
一场足以掀翻清河县官场的天大风波,就这么被周江海用一句玩笑话,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赵长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他看向沈铭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担忧,变成了彻底的震惊和叹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沈铭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地刻在了市委书记的心里。
“走吧,去看看你们的‘舞台’。”周江海心情大好,迈步向政务服务大厅走去。
一行人重新跟上,只是这一次,气氛已经截然不同。那些县领导们再看向沈铭时,眼神里已经没了轻视和埋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敬畏和不解。
他们想不通,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走进政务服务大厅,一股混合着热情与紧张的空气扑面而来。
所有窗口的工作人员都站得笔直,脸上挂着近乎统一的、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看到周江海一行人进来,她们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提高了一个八度。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大爷,您慢点,我扶您去休息区喝杯水。”
一个负责引导的小姑娘,因为太过紧张,给一位前来咨询的群众倒水时,手一抖,水洒了一地。她吓得脸色惨白,连忙道歉。
周江海看到了这一幕,没有批评,只是笑了笑,对身边的赵长东说:“你看,这个小演员,演得还不够熟练,有点紧张。”
赵长东只能尴尬地赔笑。
周江海没有按照预定的路线走,他像一个好奇的游客,随意地在大厅里穿行。他走到工商注册窗口,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刚刚拿到了营业执照,脸上洋溢着喜悦。
“老板,恭喜啊。”周江海主动搭话。
那个男人正是昨天来办执照的钱德发,他哪认识市委书记,只当是哪个大领导,连忙点头哈腰:“谢谢领导,谢谢领导!现在政府的效率,真是太高了!我这跑了两个月没办下来的事,昨天半小时就搞定了!”
“哦?以前要跑两个月?”周江海抓住了关键词。
钱德发一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紧张起来。
周江海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别紧张,现在好了就行。好好干,以后生意做大了,别忘了给清河县多缴税。”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时而点头,时而微笑,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就在考察即将结束,所有人都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周江海的脚步,突然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朴素,抱着一个文件袋,神情局促不安,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似乎想把自己变成透明的。
周江海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伸出手指,遥遥一点。
“你,过来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厅再次陷入了死寂。
“我有些话,想跟你单独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