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赵书记的“考题”(2 / 2)

张副县长的目光先是落在陈默身上,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他的视线越过陈默,落在了沈铭的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有些温和,但沈铭却从中读出了一丝审视和玩味。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打量一只闯入自己领地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兽。

沈铭没有回避,平静地与他对视。

张副县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什么也没说,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陈默才回过头,淡淡地看了沈铭一眼。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

然后,他推开了那扇通往清河县权力核心的门。

“书记,沈铭同志到了。”

红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隔绝了走廊里的一切。

沈铭的目光,第一次落在这个位于权力金字塔尖的办公室里。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甚至可以说有些朴素。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占据了房间近三分之一的面积,桌上除了一个红色的电话机和几份文件,便是一座小小的笔架。桌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和资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和淡淡茶香混合的味道。

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批阅着文件。他就是赵长东,清河县的县委书记。

他没有抬头,只是用笔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陈默为沈铭拉开椅子,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整个过程,流畅得像是排练过无数次。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沈铭坐了下来,只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腰背挺得笔直。他没有主动开口,也没有局促地四下打量,只是平静地看着桌面上那座乌木笔架。

他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或者说,考验。对方在用这种方式,观察他的心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在敲打着人的神经。

终于,赵长东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沈铭的脸上。那目光很平和,像个儒雅的学者,但沈铭却能感觉到镜片后那双眼睛的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看进人的骨子里。

“小沈,伤怎么样了?”赵长东开口,语气温和得像个邻家长辈,“这次,受委屈了。有些人,做事没底线。”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如果沈铭顺着杆子往上爬,开始诉苦,或是隐晦地指向张副县长,那他就输了。

沈铭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几分后怕。

“感谢书记关心,我个人没什么大事,皮外伤。”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重,“不过,躺在病床上的这些天,我确实想了很多。我不是在想我个人受的这点委屈,而是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没有等赵长东发问,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剖白自己的心迹。

“书记,我斗胆打个比方。我觉得,咱们清河县现在就像一个池塘,水有点浑了。这水一浑,不光是想好好长大的鱼虾活不好,连池底的石头都容易长满青苔,藏污纳垢。偶尔有那么一两条凶猛的黑鱼跳出来咬人,其实不是黑鱼本身的问题,是这塘水的生态出了问题。”

这个比喻,让赵长东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他取下眼镜,用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动作不疾不徐。

“哦?池塘?黑鱼?”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有点意思。那你觉得,这水,浑在哪儿了?”

沈铭知道,鱼饵已经抛下,对方咬钩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起了故事,一个他在青云镇的亲身经历。

“书记,您是知道的,我在青云镇的时候,主要工作就是招商引资。当时为了盘活镇里的经济,我真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好不容易请来一个外地的老板,想在咱们镇上搞个生态养殖场。项目不大,投资也就几百万,但对当时的青云镇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我拍着胸脯跟人家保证,咱们这儿政策好,服务好。可结果呢?”沈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那不是装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无奈。

“为了办手续,我陪着老板,在县里各个部门之间跑了快三个月。一个章,要关联十七个公章。今天这个局说,你这个申请材料缺一份环评的补充说明;明天那个所又说,你的图纸格式不对,得重新画。最离谱的一次,我们去一个窗口单位,人家办事员低着头玩手机,我们站了半个小时,他头都没抬。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才慢悠悠地说,‘领导开会去了,等通知吧’。”

赵长东擦拭镜片的动作停了下来,静静地听着。

沈铭继续说道:“最后,那个老板被彻底磨得没了脾气。一天晚上,他把我拉到一边,往我手里塞了个信封,悄悄问我,‘沈老弟,你给哥交个底,是不是我这边‘意思’没到位?你告诉我,该走哪座庙,该拜哪尊佛,我照办就是了。’”

说到这里,沈铭的声音有些沙哑:“书记,您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我们是真心实意想请人来投资,发展经济,怎么到了最后,在人家眼里,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清河县的脸,我们政府的公信力,就这么被一点点磨没了。”

“后来呢?”赵长东重新戴上眼镜,问道。

“后来,那个老板走了。临走前,他跟我说,‘沈老弟,你是个干实事的人。但你们这儿的庙太多,佛也太多,我一个小本生意人,拜不起。’”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沈铭的故事讲完了。他没有提一个部门的名字,没有说一个干部的坏话,但他描绘出的那幅“百佛受拜图”,却比任何直接的控诉都更加触目惊心。

“你说的这个,是营商环境的问题。”许久,赵长东才缓缓开口,一针见血。

“是!”沈铭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书记您一语中的!我躺在病床上想来想去,觉得袭击我的那些人,和那个玩手机的办事员,还有那些推三阻四的‘小鬼’,本质上都是一回事。他们都是这浑水里长出来的毒草!他们破坏的,不仅仅是一个项目,一个企业的信心,更是我们整个清河县的未来!”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说到最后,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赵长东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要的,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下属,也不是一个只知道告状的莽夫。他要的,是一个能看到问题本质,并且有勇气把问题说出来的“刀尖”。

“坐下说。”赵长东摆了摆手,“光发现问题不够,你有什么想法?”

这才是真正的考题。

沈铭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将早已在腹中酝酿了无数遍的方案,清晰地呈现出来。

“书记,我觉得,要让清河县这潭水变清,光靠我们隔三差五下去抓几条烂鱼,是治标不治本。得从根上治,得彻底改变这水的流向和生态。我有个非常不成熟的想法,就是我们能不能在咱们县,搞一个真正的‘一站式’服务中心?”

“这个‘一站式’,不是现在那种,简单地把各个部门的窗口摆在一个大厅里的物理‘一站’。而是要实现流程上的‘化学反应’。我的构想是,成立一个‘企业服务超级窗口’,企业来办事,不管涉及到多少部门,只对这一个窗口。材料交上来,符合基本条件的,当场受理。至于材料需要在内部的财政、国土、环保、税务之间怎么流转,怎么会签,那是我们政府自己的事,是闭门运行的。我们给企业一个明确的办结时限,到时间,企业直接来取结果就行。中间出了任何问题,由这个‘超级窗口’负责协调,绝不能再让企业满世界跑。”

“除此之外,再设立一条‘营收环境投诉专线’。”沈铭的语速加快,思路清晰无比,“这条专线,不设在任何一个局委办,而是直接设在县委督查室,只向您一个人负责!任何企业、任何个人,在办事过程中遇到推诿扯皮、吃拿卡要,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一经查实,绝不姑息!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清河县,谁敢砸我们招商引资的锅,我们就砸谁的饭碗!”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赵长东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深沉地看着沈铭,没有说话。

沈铭的方案,听起来简单,甚至有些理想化。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清河县官场多年来的沉疴弊病。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优化”,这是一场革命,一场要砸烂无数人“铁饭碗”和“灰色地带”的革命。

“想法是好的。”赵长东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这么搞,要动多少人的奶酪?阻力,你想过没有?”

“想过。”沈铭毫不犹豫地回答,“阻力肯定巨大。但我觉得,这就像一个人生了病。是选择刮骨疗毒,吃点猛药,虽然疼,但能把病根除了;还是继续喝着糖水,打着点滴,一天天拖下去,直到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现在咱们县的经济,就是这个病人。”

他迎着赵长东的目光,说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句话。

“而且,书记,我觉得这恰恰也是一个机会。一场大风刮过,我们才能看清楚,到底谁是墙头草,谁是真心想为清河县干事的栋梁。这也是您考察和识别干部的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试金石。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赵长东的心锁里。

作为一把手,他最需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能够检验人心、区分忠奸的工具吗?

赵长东的嘴角,终于逸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沈铭。

“你的想法,我会认真考虑。”他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带着一丝飘忽,“你先回去,好好养伤。等我通知。”

沈铭知道,今天的谈话,结束了。

他站起身,对着赵长东的背影,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陈默就等在门外,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

“沈主任,我送你。”

两人再次走在安静的走廊里,一路无话。直到电梯口,陈默才停下脚步,帮他按了下行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打开,沈铭走了进去。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一直沉默不语的陈默,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沈铭的耳朵里。

“沈主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似乎别有深意。

“有时候,跑得太快,容易被路上的石子绊倒。慢一点,稳一点,才能看清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