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沈铭身上。
市里的领导们面露诧异,一个县的重大工作汇报,居然让一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来主讲?这是什么路数?
刘源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沈铭站起身,走到发言席前。他没有带任何电子设备,只是将一本装订好的报告放在了面前。
他先对着主席台和与会领导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迎向了杜宏博探究的视线。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他的开场白,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杜书记,各位领导。在汇报‘青云模式’之前,我想先为我们陵川县的几个重点项目,做一次‘体检’。”
体检?
这个词用得太新鲜,也太扎眼了。
不等众人反应,沈铭的声音已经响彻整个会议室,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第一个,新城区项目。对外宣传的进度是‘管网铺设完成80%’。但根据我们实地调研,这80%只是挖开的沟渠和堆砌的管道,并未真正连接成网。财政预算1.2亿,经层层转包,最终落到施工方的工程款,不足6000万,仅占预算的49.7%。所谓的‘新城’,现在只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幻影。”
话音未落,满座皆惊。
杜宏博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王景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沈铭的报告会很尖锐,但没想到会尖锐到这种地步,这等于是在市领导面前,自揭家丑!
沈铭没有停顿,声音继续响起。
“第二个,古城文旅项目。我们的诊断是‘理念之弊’。项目以‘修旧如新’为指导,严重违背了文物保护的原则。更重要的是,整个项目存在五千万的消防改造资金缺口,如同悬顶之剑。一旦发生事故,所谓的文旅政绩,将立刻变为无法挽回的文化灾难和安全罪证。”
“第三个,‘绿水青山’项目。我们的诊断是‘根基之弊’。项目初衷良好,但在执行中,以行政命令强推土地流转,忽视农民的根本利益,导致干群关系紧张。失了人心,再美的生态盆景,也只是空中楼阁。”
他一口气,将陵川县最拿得出手的三个“政绩工程”,批驳得体无完肤。每一个问题,都附带着精准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数据。他全程脱稿,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沈铭这番石破天惊的“诊断”给震住了。他们见过汇报工作的,没见过这么汇报工作的。这哪里是汇报,这分明是当着市委书记的面,把自己县的脸皮一层层撕下来。
刘源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这些项目,或多或少都与他有些关联,沈铭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王景山闭上了眼睛,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也赌大了。
就在气氛凝重到极点时,沈铭话锋一转。
“诊断结束,接下来,是药方。”
他翻开了报告的第二页。
“这份药方,我们称之为‘青云模式’。它不是一个孤立的方案,而是一套系统性的治理逻辑。其核心,不在于物,而在于人。”
“针对‘根基之弊’,我们提出‘利益共同体’模式。借鉴青云镇成立‘土地流转委员会’的经验,让村民从被管理者,变成项目的决策者和监督者。变‘要我发展’为‘我要发展’。”
“针对‘理念之弊’,我们提出引入‘耐心资本’。借鉴青云镇发动校友会捐款的经验,成立‘陵川县发展基金’,面向全社会募集资金,专款专用,用于古城抢救性修复。同时,改变考核方式,引入‘民生改善指数’和‘文化传承指数’,鼓励‘放长线钓大鱼’。”
“针对‘执行之弊’,我们提出打造‘数字驾驶舱’。将我在信访工作中提出的‘三级联动信息平台’与重点项目管理相结合,资金流向、工程进度、问题反馈,全部线上留痕,实时更新,终身追溯。让每一个环节的责任人,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的阐述,逻辑清晰,环环相扣。从发现问题,到分析问题,再到解决问题。每一个解决方案,都有青云镇这个成功的、鲜活的案例作为支撑。
他描绘的,不再是一个个孤立的项目,而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活力的、能够自我调节的基层治理生态系统。
市里的领导们,表情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专注,再到凝重,最后,一些主管城建和农业的副市长,甚至开始频频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的光芒。
杜宏博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极富韵律的“笃、笃”声。
终于,沈铭的汇报到了尾声。
“……所以,‘青云模式’的核心,不是经验,而是一种思想的转变:从‘管理’转向‘治理’,从‘管制’转向‘服务’,从‘政府独奏’转向‘社会合唱’。我的汇报完了,谢谢各位领导。”
他再次鞠躬,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安静。
所有人都还在回味着刚才那场信息量巨大、冲击力极强的汇报。
王景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自己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一半了。
刘源则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许久,杜宏博那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没有看王景山,也没有看其他人,目光越过长长的会议桌,径直锁定了刚刚坐下的沈铭。
他的眼神深邃,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那眼神里,没有立刻的表扬,也没有预想中的批评,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审视。
杜宏博拿起桌上那份深蓝色的报告,用食指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然后,他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