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琵琶引(2 / 2)

老钱牙齿打颤,手里的电筒光都在抖。

那女子幽幽诉说,她本是江南人士,姓苏,名已不可考,生前是嘉庆年间一名乐伎。随官船北上,途经牡丹江一带,不幸染病身故,客死异乡。因心念故土,一缕魂魄便附在了这把最心爱的琵琶上。百年来,琵琶辗转流落,最终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仓库里。

“奴家不想害人,” 她声音哽咽,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有泪光闪烁,“只求军爷发发慈悲,将奴家,将这琵琶,送回江南……送回姑苏城外,寒山寺旁……哪怕只是埋在故土的一抔土下,听一听故乡的钟声……”

她泣不成声,身影在手电光里开始变得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最后,她深深看了老钱一眼,那目光穿透了模糊的面容,直刺老钱心底。随后,身影连同琵琶,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消失不见了。仓库里,只剩下那股冰冷的檀香味,和死一般的寂静。

老钱瘫坐在地,大汗淋漓,棉袄都湿透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钱陷入了巨大的挣扎。送回去?说得轻巧!那年月,往江南寄东西,手续繁琐,他一个仓库管理员,凭什么寄一把来历不明的旧琵琶?跟组织上怎么说?说女鬼托梦?怕不是立刻就被当成牛鬼蛇神抓起来批斗。他想起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他们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土地,那种孤寂,他懂。这女鬼,不也是个回不了家的孤魂吗?

恐惧和同情在他心里拉锯。那幽怨的琵琶声不再每夜响起,但老钱知道,她在那儿,等着一个答案。他有时半夜惊醒,仿佛又能闻到那股冰冷的檀香。他去看过那堆旧物,在一个布满蛛网的角落,果然找到了一把落满厚灰、琴头都有些开裂的旧琵琶,木质暗沉,弦也断了两根。他用颤抖的手拂去灰尘,琵琶的背板上,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缠枝莲纹路。

老钱的沉默越来越深,烟抽得越来越凶。他想起自己当年在朝鲜冰天雪地里,也想家,想得心都揪着疼。那还只是隔着山海关,而这女鬼,却隔着一百多年的光阴。一种超越恐惧的悲悯,慢慢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找了个由头,说是清理仓库废物,要处理掉一些彻底没用的破烂。他找来些破布旧棉絮,把琵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塞进一个准备丢弃的破木箱里,混在其他真正要处理的杂物中。地址,他按照那女子所说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左近”,编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他知道这多半是石沉大海,但他必须试一试。填写寄件人时,他犹豫了一下,写下了“东北 一老兵”。

去邮电局办理手续时,他的手心一直在冒汗,不敢看工作人员的眼睛,生怕对方看出什么端倪。直到包裹被收下,他走出邮电局的大门,被冬日的阳光一刺,才发觉自己竟已浑身冷汗。

寄出琵琶后,老钱提心吊胆地过了好些天。仓库里,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冰冷的檀香味彻底消失了,夜晚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再没有幽怨的琵琶声响起。

大约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南的信。信很短,字迹娟秀,署名叫“苏氏后人”。信里说,他们收到一把奇怪的琵琶,包裹里没有任何说明,只有琵琶。他们家族世代居住寒山寺附近,祖上确有一位姑奶奶,是乐伎,早年北上音讯全无。他们感谢寄件人,说会将琵琶供奉于家族祠堂,让漂泊的魂魄得以安息。

老钱捏着那封信,在仓库门口坐了很久。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土地镀上一层暖色。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憋在心里许久的气,带着陈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终于散在了牡丹江干冷的空气里。

从此,文工团的仓库,就只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了。只是偶尔,老钱在打扫时,还会下意识地朝那个角落望一眼,心里头,是说不清的滋味。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慰藉。他知道,这世上,有些念想,能穿透生死,也能融化这关外凛冽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