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是!你脸上……脸上有东西!”秀儿指着他的脸,浑身发抖。
马三冲到水缸边,借着微弱的天光往里一照——水里映出他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似乎并无异样。他凑近了仔细看,这一看,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在他自己的脸孔之上,隐隐约约,重叠着一张模糊的、白色的狐狸脸影!碧油油的眼睛,尖长的吻部,那眼神,正是墓中白狐那哀戚又带着一丝嘲讽的眼神!
“啊!”马三怪叫一声,一拳砸在水缸里,水花四溅。水面晃动,那狐影也随之扭曲,却并未消失。
狐咒!那畜生说的,是真的!
从那天起,马三就背上了这甩不脱的狐影。在旁人眼中,他马三还是那个马三,但只要多看几眼,尤其是在光线昏暗或者心神恍惚之时,就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层诡异的白狐虚影,碧眼森森,似哭似笑。
这比任何刀枪剑戟都可怕。
集市上,他刚走近肉铺,那平日里相熟的掌柜抬头一看,便“妈呀”一声,操起砍骨刀指着他:“滚!滚远点!狐大仙上身了!别沾了晦气!”
往日里一起喝酒吹牛的“兄弟”,见了他,如同见了鬼,远远就躲开,眼神里满是恐惧和嫌恶。就连巷口那些拖着鼻涕、他偶尔会给块糖吃的野孩子,见了他也会吓得哇哇大哭,喊着“狐狸精来了”。
他被彻底孤立了。成了一个活在人群中的“异类”。秀儿起初还强忍着恐惧,试图靠近他,但每次看到那张重叠着狐影的脸,她就忍不住浑身战栗,夜里噩梦连连。马三看着她日益消瘦,眼神里的恐惧多于往昔那点微末的温情,心头如同刀绞。
他试过找跳大神的神婆,喝过香灰符水,被桃木枝抽得浑身青紫;也试过去庙里磕头,捐那来之不易的香油钱。可一切皆是徒劳。那狐影如同生长在他皮肉之下,烙印在他灵魂之上,挥之不去。
他变得暴躁易怒,又时常在深夜惊醒,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嘶吼:“为什么?!我不就是贪了点财吗?这乱世,谁不贪?!凭什么是我?!”
无人回答。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像是那白狐永不消散的叹息。
他开始回避所有人,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自家的破屋里,不敢见光。那几块用巨大代价换来的金饼子,他再也没动过,看一眼都觉得刺心。他常常想起古墓里白狐那哀戚的眼神,想起它说的“墓主于我恩”。他第一次去思索,那棺椁里躺着的,究竟是何人?与那白狐,又有怎样的过往?自己的贪婪,是否真的打破了一种超越了物种的、珍贵的守护与报恩?
可惜,悔之晚矣。
有一天,他听到隔壁两个长舌妇在巷口议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他耳朵里。
“听说了吗?老铁山那边,前阵子地震,塌了个古墓,好像就是前阵子马三去捣鼓的那个……”
“哟,可不是!老辈子人都说那儿葬的是个前朝的将军,当年救过一窝狐狸的命,后来那狐狸就成了他家的守墓灵,护着呢!作孽啊,去惊扰……”
马三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了眼。原来,民间早有传说,只是他利令智昏,从未放在心上。这世间的因果,竟如此分明,又如此残酷。
秀儿最终还是走了。在一个清晨,她收拾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衣物,留下那几块金饼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再也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马三没有拦她,他甚至没有出门。他只是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棵枯死的老槐树,脸上那层狐影,在晨曦中似乎更加清晰了。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这或许就是狐咒的真正含义——并非直接夺取性命,而是让你在无尽的孤独与旁人的恐惧中,慢慢咀嚼自己种下的苦果。
往后的几十年,旅顺口经历了更多的风雨,倭寇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天地翻覆。马三像个幽灵,活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衰老,贫穷,孤独,脸上那永恒的狐影,成了旅顺口又一个诡异的民间传说。小孩哭闹时,大人便会吓唬:“再哭!再哭就让脸上长狐狸的马三把你叼了去!”
他死于一九七六年的一个冬夜,具体日子无人记得。发现他时,尸体已经僵硬。据唯一敢去收尸的远房侄子说,三叔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是痛苦,也不是恐惧,倒像是一种……释然?而且,据说他咽气的那一刻,脸上那纠缠了他大半辈子的狐影,竟然缓缓消散了。
是那守墓的白狐终于原谅了他?还是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随着墓主最终的安宁而离去?抑或是,这狐咒本就与受咒者的阳寿同终?
无人知晓。只知道,旅顺口的老铁山下,乱葬岗子深处,那个重新被泥土和荒草掩埋的盗洞旁,偶尔在月明星稀的深夜,会有晚归的樵夫或猎人,隐约听到一声悠长的、带着哀戚的狐鸣,随风飘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而那关于贪婪、守护与报应的故事,依旧在一代代老人的口中,悄然流传,警示着那些在乱世或盛世中,可能滋生贪念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