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停尸间(2 / 2)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颤声回答:“烧、烧了,炕热乎着呢。”

老人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安慰,慢慢躺了回去,冰柜门也随之轻轻合上。

我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

第二天,我向后勤处打听马德福家的情况。主任翻出档案,叹了口气:“老农民,从山东逃荒来的,在东北五十多年,儿子去年工伤没了,就剩个孙子,听说叫狗剩。”

我心头一震。

那晚之后,我再也无法平静地看待这份工作。每个送来的死者,都不再是一具冰冷的遗体,他们有过怎样的念想,有过哪些放不下的人?

老主任看出我的变化,有天晚上特地拎了半瓶白酒来找我。几杯下肚,他红着眼眶说:“长生,这地方不干净,大家都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为啥那些‘东西’老是徘徊不走?”

我摇摇头。

“因为活着的人没好好送他们。”他抿了一口酒,“咱们这儿,好多老人是突然走的,心里还揣着念想。我爷爷那辈人说,人死后要是念想太深,就会‘回魂’,了了心愿才能安心上路。”

我想起马德福老人那句“热炕头”,忽然明白了什么。

三天后,马德福的孙子狗剩来办手续。是个瘦小的年轻人,眼睛红肿,手里拎着个破旧的布包。

“爷爷最后那几天,一直说冷,说想回老家睡热炕。”狗剩哽咽着说,“可老家早没亲人了,我们哪来的路费?”

我沉默片刻,说:“你等等。”

我走进停尸房,对着马德福的冰柜轻声说:“马大爷,狗剩来了,他好好的,您放心走吧。等开春了,他一定带您回老家,睡上热炕头。”

冰柜静悄悄的,但空气中那股紧绷的感觉似乎松弛了些。

狗剩临走前,我从工资里抽出十块钱塞给他:“给你爷烧点纸,在十字路口烧,念叨念叨,让他别惦记了。”

年轻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停尸房多余的脚步声少了,冰柜再也没自己滑开过。我依然值夜班,依然独自搬运遗体,但心里不再那么害怕。每次安置新来的逝者,我都会轻声问一句他们的名字,听听送行家属讲述他们的故事。

有个投河自尽的女教师,我听说她是被学生批斗想不开,就在她入柜前说:“您教的孩子们都记得您的好。”

有个在矿难中去世的汉子,我听说他最爱喝高粱酒,就在值班时洒了半杯在停尸房门口。

老主任说我疯了,跟死人说话。我只是笑笑,没解释。

一九七六年春,我终于被调到了后勤仓库。交接那天,我把停尸房的钥匙擦得锃亮,交给接班的年轻人。他脸上是和我当初一样的忐忑。

“夜里听到什么动静,别怕。”我拍拍他的肩膀,“都是些想家的人。”

走出停尸房那座老建筑,春日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我想起马德福老人对热炕头的执念,忽然理解了——那不只是对温暖的渴望,更是对归宿的向往。

多年后,我退休在家,偶尔还会想起那段岁月。听说老停尸房早就拆了,新建的殡仪馆宽敞明亮,再没有那些“不干净”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