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我们三分场三连的五名知青奉命去黑瞎子沟运木材。带队的是副连长,一个嗓门比炮仗还响的东北汉子。临行前,他拍着胸脯保证:“天黑前肯定回来,绝不在那鬼地方过夜!”
他们再也没能回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吞没了整个小队。等我们找到他们时,已是三天后。五具年轻的尸体冻得像黑桦木一样硬,只有王建国怀里那架破旧的手风琴还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他们被葬在了离分场五里外的一片白桦林中。那地方原本没有名字,自打有了那五座坟,大家便开始叫它“知青墓地”。
下葬那天,场部领导来了,念了悼词,说了些“重于泰山”、“永远活在心中”的套话。我们百多名知青默默站着,泪水还没流出眼眶就冻在了睫毛上。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刘思梅的母亲从上海寄来的那封信,被知青代表朗读时,信纸在手中哗哗作响,不知是风大,还是他的手在抖。
“思梅吾儿,见字如面。闻北大荒已飞雪,母夜不能寐,思儿衾薄衣单...”
那封信其实永远到不了刘思梅手中了,它被折成纸鸢,在坟头烧成了灰。
葬礼结束后,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传言说,月明风清的夜晚,墓地方向会传来手风琴声,还有低沉的合唱,唱的竟是当时严禁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这类“苏修歌曲”。
没人公开承认听过那歌声,但每个宿舍都有人会在深夜突然醒来,竖起耳朵,神情恍惚。
---
转眼到了第二年四月,残雪未融,春寒料峭。分场宣传队接到任务,要排演一出反映知青生活的样板戏。队长赵卫东点了我的名,让我负责写剧本。
赵卫东是六八年的北京知青,高干子弟,三分场有名的“马列主义者”,开口闭口都是阶级斗争。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你是高中生,有文化,这个任务交给你我放心。要写出我们知青‘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不要写那些伤春悲秋的小资情调。”
我点点头,心里却一片茫然。
那晚,我辗转难眠,索性披衣出门,鬼使神差地走向那片白桦林。
月光如水,洒在蜿蜒的小路上。离墓地还有一里多地,我忽然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琴声。我停下脚步,心脏狂跳。
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绝不会错。
我屏住呼吸,悄悄向前摸去。琴声越来越清晰,偶尔还夹杂着低语和轻笑。透过白桦林的缝隙,我看见五个人影围坐在一起,中间那人正在拉手风琴。
是他们!王建国、刘思梅、张志强、周建军、孙晓芸——那五个埋在这里的知青!
我躲在树后,双腿发软,冷汗浸透了内衣。他们看起来与生前无异,只是脸色苍白些,穿着下葬时的衣服。
王建国拉完一曲,刘思梅轻声说:“再拉一遍吧,建国,我妈最喜欢这首歌了。”
“思梅,你想家了吗?”孙晓芸问。
“想啊,怎么不想。”刘思梅的声音带着哽咽,“可我更想你们,想咱们在一起的日子。”
张志强叹了口气:“咱们这些人,活着是战友,死了做鬼伴,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又唱起了《红莓花儿开》,歌声忧伤而甜美。我怔怔地听着,忘了恐惧,只觉得鼻子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周建军突然站起来:“天快亮了,我们该回去了。”
五人站起身,手拉着手,向坟墓走去,身影逐渐变淡,最后消失在晨曦中。
我踉踉跄跄跑回分场,一头扎进被窝,浑身发抖。
---
第二天,我开始写剧本,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满脑子都是昨晚的景象和歌声。
赵卫东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把我叫去训话:“李明,你的思想动态很危险!听说你昨晚去墓地了?那种封建迷信的地方,你去干什么?”
我支支吾吾,不敢说实话。
“我警告你,不要被那些不健康的情调影响!咱们知青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吟风弄月的!”赵卫东严厉地说,“你的剧本,要突出阶级斗争这个纲!”
我唯唯诺诺地退出办公室,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墓地。
同样月光如水,同样琴声悠扬。这次我鼓足勇气,走了出去。
“你...你们好。”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五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林中顿时寂静无声。
“李明?”王建国认出了我,“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我们...我们只是太寂寞了。”刘思梅小声说。